苻明韶在承元殿僵坐了快一个时辰,柳素光在他的寝殿中等待,他知道那女人刚失去一个孩子,却提不起精神去看她。
苻明韶支着头,像睡着了一般地靠在案上,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微风拂起一片轻纱,纱帘后的苻明韶愈发如同将要羽化登仙。他已脱去龙袍,改换成一身素白的绸衫。
脚步声接近承元殿,宫监近前来禀报,苻明韶勉强坐正疲惫不堪的身子。柳素光被送去琵琶园后,宫里御用的安神香没了,没能及时补上。
一脸憔悴的陆观被孙秀带进殿内,孙秀看了眼苻明韶的脸色,带着一干下人退出。
舜钦苻明韶眼睫颤动不已,袒露着恐惧和担忧,这一刻他不是天下之主,是陆观彷徨无措的师弟,是蛰居衢州不受恩宠的六皇子。
陛下。陆观跪下行礼。
你起来吧。苻明韶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他胸中憋着一口气,这令他心绪烦躁,宋虔之逃了。说这话时,苻明韶紧盯着陆观,对方毫无闪躲地看着他,眉头一点一点蹙拢,似乎感到疑惑。
诏狱坚不可破,禁军必有内应。
你也觉得是有内应。苻明韶道,朕将宋虔之与李峰祥关在一处,派人在暗室监听他二人的谈话。
陆观拇指与食指互相磨蹭,低垂双眸,现出沉思的神色。
偏那么巧,李峰祥被提出审讯,正好无人监听之时,有人混进去把宋虔之救走了。苻明韶没放过陆观任何一丝表情,陆观眉宇间带着浓重的担忧。
宋虔之脱困之后,一定会往风平峡投奔苻明懋,苻明懋曾许他以太傅之位。征兵进行得怎样?刘赟是否愿意立刻带兵出战?
你觉得宋虔之会去找苻明懋?苻明韶心中早不承认苻明懋是他大哥,言谈间不带半点尊重。
微臣在李相处,听到了传闻。陆观迟疑道,宋虔之以霸下剑假传陛下的旨意,搬动刘赟旧部,扮作黑狄人向宋州、循州两地发动进攻。此事不知是否属实
李晔元告诉你了?苻明韶松了口气,一根指头按压在眉间,抬起头,朕本也要召你进宫,问你一些事情。你与宋虔之一路同行,都没发现半点端倪吗?
宋虔之并非时时刻刻都与臣在一处,不过有一件事很奇怪。
苻明韶眼一动:何事?
他屡次将剑交托给周先,让周先先行。到达宋州以后,宋虔之曾取出过霸下剑示人,臣发现剑上有拓印过的痕迹。陆观沉声道,这其中会不会有误会?
苻明韶生性多疑,从第一次离开京城,陆观就与宋虔之一路同行,即便苻明韶对他有一些同窗之谊,上次进宫,陆观的说辞,也仿佛被苻明韶接受了。陆观却直觉苻明韶绝不可能毫无保留地信任任何一个人。
全盘接受宋虔之假传圣旨的传闻,只会让苻明韶感觉他在伪装,毕竟他与宋虔之、周先是一道去的宋州,在这件事里,他不是局外人,当然应该有自己经历过而不为人知的细节。
这也是为什么朕先行将他关在诏狱。苻明韶道,这两日里朕没有让人审问他,就是想等过几天,朕亲自过问。谁知道宋虔之和他的同党,一刻也等不下去。这不是畏罪潜逃是什么?
陆观附和道:宋虔之掌管麟台四年有余,应当十分了解陛下的心意,想必是心虚,怕被挖出更多杀头灭族的大罪。
苻明韶苦笑道:朕虽气他与你走得近,但疏不间亲,这些年宋虔之为朕办事也尽心尽力。李相牵扯在汪藻国一案里,黑狄入侵,朕反是松了口气,这事暂且可以不用提。有才有德之士,朕何尝不想君臣之间毫无芥蒂。顿了顿,苻明韶长叹一声,或许朕真的不是天命之子,不受上天庇佑。
宋虔之是有一些办事的手腕,却非无可替代。
苻明韶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陆观,情不自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臣既然领了秘书监的职,甘为陛下肝脑涂地。陆观紧皱的眉舒开,露出一丝微笑,像在衢州时一样,我会为你扫平一路荆棘。
苻明韶一瞬之间有些恍惚。
当务之急,请陛下下旨全城搜捕宋虔之归案,一旦他逃出京城,就是放虎归山。
朕派谁去?
陛下若信得过,臣请命,替陛下捉拿这逆贼。
好,朕派你去,天亮前一定要将宋虔之捉拿归案,他今夜一定不会出城。
为什么?
安定侯夫人尚在宫中,宋虔之舍不下他母亲。苻明韶道,朕也知这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举,以他人父母妻儿作为威胁,实在
陛下此言差矣,对宵小之辈无须行君子之道。
正在此时,孙秀敲门进来,目不斜视地躬身走到苻明韶的面前,低声向他说了句什么。
苻明韶脸色极为难看。
在陆观一脸茫然莫名之中,啪的一记耳光扇到孙秀的脸上,孙秀连忙跪在地上,以额触地,连声求恕。
去把孟鸿霖叫来。苻明韶脸色铁青地坐回到椅中,等到孙秀躬身退出,他才沉声朝陆观说:周婉心被人带出宫了。到底是谁。苻明韶一脸恐惧,能神不知鬼不觉把周婉心带走,这人岂不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他的命?麒麟卫已尽数被擒,只剩下一个周先。
是他苻明韶看着陆观,周先混进宫带走了周婉心。
陛下身边是否还有可靠的侍卫?
麒麟卫中其实有几名暗卫朕一直信得过。还有柳素光带的人,苻明韶短暂地犹豫了片刻,没有说出来。
跟着禁军统领孟鸿霖疾步跟着孙秀进殿内,苻明韶来不及多说,陆观话里的意思他已经明了,立刻签发手谕,让孟鸿霖听从陆观的指挥,全城搜捕秘书少监宋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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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府西北面开的一道门,专供马车入内,骑马也走这个门,进门数米就是马厩。
宋虔之早已经披一身大氅,提灯站在廊庑下等待,一点微风吹着灯笼微弱的光闪闪烁烁。
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渐渐接近,宋虔之心里突然出现了一股凉意,那凉意从胸腔里漫开,钻进骨髓,带来无法形容的疼痛。片刻之间,这种疼痛感就像是错觉一般消失无踪。
那是从宫里一路穿街过巷驰到这儿来的木车,上面载满煤渣。
宋虔之以为的马蹄其实是牛蹄,拉车的牛停在院子里,赶车的人跳下来,食指把斗笠向上一抵,露出疤痕明显的那张脸。
在下面,我把煤渣卸一部分。周先摘下斗笠,随手扔出,斗笠飞出挂到了马厩栅栏上。
我来。宋虔之颤声道。
宋虔之跳上木车,手插进煤渣中,将煤渣一点点拨开,直至现出车底的黑色木盖。他眼角发红,口中不住呼出热气,动作越来越快,从中部将煤渣分开来,抚去木箱上的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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