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明韶没有说话,血珠滴到地上,他沉默的背影像一座带给人压迫力的大山。苻明韶满面漠然,仿佛没意识到自己在流血,抬眼看床榻的方向,喉头微不可见地轻轻滚动了一下,牵动他咳了起来,这一咳却怎么也停不下来,牵动手上的肌肉,疼得他眉峰猛一蹙,丢掉沾了他血的瓷片,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帐幔里咳嗽声不知什么时候完全停了。
待苻明韶强令自己停下咳嗽,心窝被牵扯得微微作痛。
是陛下吗?帐中轻柔缓细的女声,说话时气息微弱,搅乱了苻明韶的心。
一时间苻明韶提不起脚,他的靴子重于千钧。
好像是春天吧?对,春天,衢州满山的玉兰和樱花都开了,吹得一谷暖意熏人的芬芳,太守的千金一身烟青色骑装,干脆利落的一箭,箭镞穿过兔腿,直接将猎物钉在一块大石侧畔。
那时候两个少年就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苻明韶扭头去看,只看见一抹青色像山涧中回首间突然袭来的一挂瀑布,让人惊喜之余,飞速纵马而去。
哎,我看见个姑娘。苻明韶轻轻拍身边躺着的陆观。
旁边少年脸上盖着草帽,方正的下巴动了动,鼻腔里嗯了声算回应。
苻明韶的眼神一直跟着那位千金离开的方向,回不过神,使劲抓了一把陆观的胳膊,激动地问他:你知不知道那是谁?
陆观一手捏扁草帽丢在旁边,眼珠直溜溜地盯着天空,蓝天如洗。年纪不大的陆观毛躁地翻身坐起,斜了苻明韶一眼:你没听见有人叫她大小姐?整个衢州能有这么大排场的大小姐,也只有太守家的那位了。
她行不行?苻明韶眼睛发亮,眸中闪过一丝局促尴尬,低下头,声音变小,你不是说我应该娶一位身份地位不要太高,也不要太低的妻子,如果是衢州太守的长女,行不行?
陆观眯起眼,阳光将他长而乌黑的眉睫投下,遮住了眼光。
看上了?陆观问。
苻明韶手指绞着几根青草,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喜欢那姑娘?陆观又问。
青草芽子在苻明韶手指上被绷断了,草汁润在皮肤上,散发出青草特有的清新香味。
不是你说让我快点成亲么?苻明韶拿手肘碰了陆观一下,道:就她了。你跟其他人商量商量,找个机会去向太守提亲。
陆观嗯了声。
哎,把事情办漂亮些。少年人青春洋溢的笑容蕴满他对这门婚事的向往,他站起身,拍干净身上的草,一口气跑到山坡上,那一队人马已经远去,散落在谷底里,像一粒一粒的芝麻。
啊苻明韶一手圈起放在嘴边,放声大叫。
陆观也爬了起来,把草帽戴在头上,帽檐下深邃的眼瞳静静注视着他的殿下。
帐幔里一只手伸出来,苻明韶几乎立刻回过神,一把握住那只手,手上传来的冰冷像一把铁勺在他心中剜了一下。
苻明韶皱了一皱眉。
陛下。皇后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她无力地将头靠在苻明韶怀中,眼角闪着湿润的微光。
别动苻明韶哑声道,他受伤那只手被皇后抓了起来,她手上没劲,抚过伤口的手指很轻,很凉。
陛下你受伤了,孙公公皇后才一动,从苻明韶怀里挣起来,又屋里地跌了回去,止不住咳嗽。
苻明韶有一瞬出神,他臂弯里的女人真轻,就像一捧风吹就散的沙。
朕听人说,你这几日又不好好吃药了。
女人身子一僵,胸口急剧起伏,憋着没有咳出来,抿了抿唇,说:臣妾这身子坏了,吃不吃药,都一样。
胡说,都要做娘的人了,还使小性。朕的话是圣旨,哪怕是皇后也不许抗旨。苻明韶朝孙秀说,把娘娘的药拿来,朕来喂。
皇后嘴唇紧抿,她小产以后,原本丰腴白润的肌体迅速干枯下去,此时嘴唇内抿,显得人中格外长,眼角压着一丝隐隐的愤怒。
陛下,臣妾不想吃药。皇后挣着最后一点力气,紧抓着苻明韶的龙袍,向上攀,呼吸急促地看着他。
苻明韶温和地笑了,用受伤的手轻轻握住皇后的手,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她的手从龙袍上拉开来,握在了掌中。
皇后嫁给他时,是太守的千金,虽然很喜欢骑射,出入总是戴一双鹿皮手套,伺候的下人都很当心,每当她洗完手,就要用玫瑰膏子润一润,手握上去,总是又滑又润,哪怕人不在跟前,掌心还留有她的香味。
在衢州那会,苻明韶不怎么受宠,更要装得穷酸低贱,才能让周皇后放松戒心,他的妻子便事事亲力亲为,后来成了皇后,也还是会为他做贴身的衣物、鞋袜。
苻明韶脚趾在靴子里动了动。
龙靴上的流云,就是这双手绣出来的,这双靴子已经被他穿得旧了,是皇后怀孕以前做的,织工局送上来的总是没有那么合脚。
苻明韶眼神充满遗憾,他眨了眨眼,眨去让他不适的酸涩感。
皇后快把药喝了,朕还有奏章要批。苻明韶几乎是从孙秀的手上夺过药碗,洒出来一些,他看也未看,搅动汤勺,正要喂进皇后的嘴里,他一向柔弱没什么主见的皇后,突然冷声下令:孙公公,你出去。
孙秀一愣,抬头看他的主子。
苻明韶点头。
听见关门的声音,苻明韶耐着性子开口哄道:你把身子养好了,才能为我多生几个皇子,你从前不是说,最喜欢小孩子在御花园里叽叽喳喳地跑来闹去吗?那语气里夹杂着些微不耐烦,不留神听根本听不出来。
殿下不必为难,我让孙秀出去,只是想跟殿下说会话。
苻明韶冷若冰霜地警告她:皇后!
今年的冬天真长啊,怎么也熬不到头。殿下记不记得你在南州那一年,宠幸了一名唤作景玉的姑娘,她就像臣妾刚嫁给殿下那时候一样,短短两个月,就有了身孕。
景玉苻明韶已经忘记南州那名女子叫什么名字,听皇后提才又想起,那女子长什么样,在他脑中也十分模糊了。
她好有福气。皇后叹气一般地说。
谁能比你更有福气,早早就嫁给了我。苻明韶眉眼间温柔下来,也不是没有快乐过,皇后对他实在是很好,她从未把自己当成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女人,出身使她进宫之后脸上再也找不到曾经吸引他惊鸿一瞥的生机。
是啊。皇后轻轻笑了一声,我平白占着这个位子,太久了。
苻明韶眉头一紧,把药放在一旁矮凳上,抱起皇后来,认真注视她枯瘦蜡黄的脸,皇后披头散发,她的头发也早已失去光泽,像是被人冷落太久忘记浇水的花草,要在无声无息之中枯萎。
苻明韶突然下了一个决定。
你在胡说什么?这个方子吃了这么久也不见好,朕让太医重新为你开方子料理。就在这时,皇后抬起右手。
苻明韶眼睛倏然睁大,那条手臂上都是血,手掌无力地贴到他的脸上,皇后轻轻露出一个笑,摇了摇头:臣妾福薄。
孙、孙、孙秀!
一声暴喝之下,孙秀连滚带爬从室外冲进来,只见到皇后两条都是血的手臂挂在皇帝的脖子上,痴痴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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