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想不到这么粗糙的饭菜你也吃得惯。
你吃不惯给我吃啊。说着宋虔之就拿筷子去夹陆观碗里肥瘦相间蒸得油光剔透的腊肉。
陆观筷子挑挑拣拣,挑出两片瘦肉放到宋虔之碗里。
谁稀罕吃你的口水。宋虔之嫌弃道,嘎巴嘎巴地嗑起咸香的烟熏老腊肉。
陆观还在看他,笑道:不到一个月,你变了不少。
宋虔之扬眉:哪儿变了?
陆观嘴角上翘,低下头。
问你呢。
变得会体贴民间疾苦了。
宋虔之嘴上不服,嚷嚷他怎么以前就不懂民间疾苦,他一直很懂好伐?心里却知道,从前民对他而言是一个写在圣贤书上的字眼,他没有真真切切看过。突然,宋虔之又想到,苻明韶看过衢州的百姓吗?被太后下令接回京之前,苻明韶在衢州住过十余年,还是说他只在他的府邸中,从未到衢州城里乡下看过。不应该啊,他应该是过过苦日子的,但在容州一事上,苻明韶更关心的却是他的皇位,而非饿死病死的庶民。
人的改变很多时候就在一念之间,当容州百姓朝宋虔之下跪,感谢他,因为他几句话的承诺,就纷纷散去,那份信任,重于千钧。正是在那一刻,宋虔之感觉到了肩上的重量,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要为这些人做点什么。
同样,苻明韶在深宫内院呆久了,兴许衢州的生活对他来说已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想着,宋虔之歪着头看陆观。
陆观:?
这次进京,皇上提到了你。
陆观无动于衷,淡道:说我什么?
说你文治武功,都很厉害,当年武大儒常常夸你,反而是他没能延续武清的志愿。我记得武大儒曾经提过以战止战,他不曾为官,在朝中却有好几个故交好友。当时皇上说的时候我没想起来,只记得他后来不管事了,这几天都在赶路,倒是想起来不少事。他是启巽年间的进士,殿试是有他,他却没去。殿试之前,先帝曾召见过他,他的治国之策,与先帝不合。谁知道在那之后十数年,先帝却主动采用了武清当年面呈的以战止战,动用兵马,将北方彻底收拾了,这才定下五十年边境休战条约。
我不知道。
宋虔之看不出来陆观是真傻还是假傻,只要陆观不想说的,随便怎么都不会提半句。
陆观却重复道:我真不知道。
宋虔之笑了起来。
哎,说了不知道。不骗你。陆观起身追上宋虔之。
宋虔之脚下不停,他没打算在风口上坐一晚,工事一起,就要让会做能做的人去做。
一路上有百姓与他们打招呼,都知道这是县令带过来的钦差,徐定远亲自撩袖子上,打砖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徐定远就去看城墙,宋虔之让师爷把县衙的账拿过来,就在正堂里,翘着腿看了起来。
原本师爷叫人烧火盆来,结果火盆一点起,黑烟滚滚,把宋虔之呛得涕泪横流,赶紧叫人撤了。
周先提着个鸽笼走进来。
陆观视线从账本上移开,看着笼子里咕咕叫的一只小东西。
什么时候搬上车的我怎么没注意?
周先手里抓着一只,黑溜溜的眼,脖子动来动去,好奇地四处看,被人抓在手里也不叫。
周先从鸽子脚上扒开小竹筒盖,里面有一卷纸。
鸽子被放进笼子里,他将鸟食添满,才以手指分开信纸,边看边说:秘密武器,回京的时候从麒麟卫偷拿的。
那鸽笼上罩着黑布,这些天都被当做普通货物堆在车厢里,赶路又累,宋虔之也没注意周先的马鞍上多挂了什么。
哪儿传来的消息?京城?宋虔之捧着茶,闭目养神,随口问。
这小侯爷,情况不大妙啊。周先走上去,把密信给宋虔之看。
宋虔之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拿过信,看着看着,眉头深锁,一掌击在案上,怒道:这个时候迁都?这仗才开始打,就要跑路,皇帝这是疯了?!
话喊出了口,宋虔之才意识到这是大逆不道之言,再一看陆观与周先,陆观走了过来,周先则当做没听见宋虔之的咆哮。
陆观从宋虔之手里拿过信,信上说皇帝有意将都城往西南迁,先到灵州巡幸,命夯州州府做好接驾准备。然而这趟西巡除了皇帝,连二后以及嫔妃、文武要员俱皆带上。
这不像是迁都。陆观道。
宋虔之冷冷道:他是想边往西跑,边看情形,若是黑狄真的破了风平峡,则躲进夯州去,若是黑狄打不进来自然就称这是圣驾巡游。
陆观想了想,问周先:消息确实吗?
应该不假,麒麟卫中有我的好兄弟,这么大的事,他们虽说不上话,递个消息给自己人还是可以的。
一时间宋虔之和陆观都没了看洪平县账本的心思,这么个小县,没有多少银钱,受灾以后灾银不过拨了一万两,各处屋舍重建,城防工事,抚恤灾民,大抵便是这样花用。
宋虔之越想越不是个事。
容州也好、洪平县也罢,出京后一路行来,雪灾封路,年成也差,这个年可以说是宋虔之出生以来,差得没底的一个灾年。
外敌前脚打进来,朝廷后脚要迁都,李相到底干什么吃的?!
周先,给你兄弟回信,问他伴驾的官员都有哪些。说着,宋虔之起身,将笔墨都让给周先去写。
能探到前线军报吗?宋虔之又问。
周先犹豫了片刻,道:这是大罪。
麒麟卫只是暗卫。陆观提醒道。
宋虔之想了想,又道:不从宫中探,去秦禹宁那儿探,或者,这样,我写一封信,你让你的兄弟,托给刑部姚济渠,让姚济渠替我转给秦禹宁。
此时周先已经写完,宋虔之过去坐下,提起笔,整个人凝定如同泰山,酝酿片刻,落下笔去。
整个内堂十分安静。
当宋虔之写完信,抬头就看见陆观在发呆,那神情显得很茫然。
周先接过信去,步出堂外,将两只信鸽同时放出。
宋虔之心绪不宁地在大堂上坐着,堂内空空荡荡,衙役都放出去修城墙了。
陆观在不远处坐着。
两相对应之下,他们突然心有灵犀了一瞬。
如果朝廷都跑了,守住这个小小的洪平县,甚至守住风平峡,守住孟州,又有什么意义?
陆观低垂着头,身影颓唐,似乎很累。
宋虔之看着他,看了很一会,开口道:去城墙看看,望楼修得如何。才一晚,能如何,但总比坐在这儿胡思乱想的好。
宋虔之更为担心的是,望楼还没修好,敌人就打了进来。倏然,宋虔之意识到,朝廷即将西迁的消息扰乱了他的整个思绪。穆定邦、林敏都是能打的名将,然而,方才那一封信,却给了他不祥的暗示。也乱了他的阵脚,好像黑狄军队已经打到皇城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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