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荃心头猛地一凉,一阵晕厥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背后早已冷汗津津,身形却岿然不动,殿外天光耀亮,金色的辉光化作万支羽箭射入朝堂,有一束正照在她朝服的日头上,金红相交的彩线彷如与日辉交接,引来象征着贤德的白鹤振翅而翔。
臣只是忆起,古时有朱姓女子曾以竹为题作诗曰:‘劲直忠臣节,孤高烈女心。四时同一色,霜雪不能侵。’一闺阁女子尚有如此觉悟,臣身为大夏刑部尚书,更该以此明志,扫贪邪诛奸佞,不放过一个有罪之徒。
御隆帝没有接话,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又不知过了多久,龙椅上传来一声沉沉叹息,驸马修缮淮江堰,灌溉引流治旱有功,还未曾领赏。此事也是受奸人蒙蔽
陛下!曲荃声色俱厉,目聚寒芒,仅凭霍渊一众怎可能将此事瞒的滴水不漏?各州各府又怎可能为小小一个水部侍郎冒欺君之险拦截相关秘报?!修缮淮江堰驸马仅是半途接手,况其只有监督之职怎可包揽全功?!即便有功,也需细分陟罚臧否,不得等量齐观。
言落,袍袖同震,曲荃跪地稽首,声震金殿,臣恳请皇上颁布圣旨,将驸马处以凌迟之刑!刻不容缓!
御隆帝终于有了些愠色,曲荃。
他只喊了这么一声,气流微震顷刻消散无踪,甚至都吹不灭一支明烛。可就是这么一声,响在曲荃耳中便如携来山崩海啸之势,天摧地陷之力,将她耗时四年,几次死中求生才筑起的城墙轰然摧毁。
意想中的万念俱焚并没有来,竟还生出些如释重负。
没了就没了吧。
金銮殿上的君王和他的朝臣看着那个女子缓缓起身,一点也没露出心如死灰的模样,形状姣好的唇居然还噙了一抹浅笑。与她平日里狡黠无匹的模样大不相同,这一抹笑令人想起洒落在江海中的星辰,寂寥却浩瀚,璀璨却淡然。
臣今日站在这里,穿的是明德袍,持的是坚贞笏,读的是圣贤书,谏的是忠义事。臣这一生,至此,也算无愧于天。
臣恳请皇上颁布圣旨,将驸马处以凌迟之刑!剐此狗彘之肉,以安天下民心!
曲荃,死、谏!!
言落,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只听一阵袍袖翻飞之声,和御隆帝惊慌大呼:曲爱卿!!
砰的一声,金殿重归寂静。
殷红的液体从盘龙的玉柱上汩汩流下,滴落在纯白的笏板上,宛如雪中绽开的朵朵红梅。它们迎风而绽,枝头笑春,染上漫天的曦霞折落金色的羽翼本是极热闹的景象,却在此时显得颇为寂寥。
纵使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第一百二十四章我谁与归
宫门处停着一辆辆华顶马车,赶车的车夫百无聊赖的坐在架座上等着自家大人下朝。因为每日下朝时间不定,他们只有在上朝前就吃完早饭,眼巴巴的在这里耗上一个早晨。不过今日,倒也不算太无聊。
一辆悬着深紫车帘的马车边上,站着一个穿着妃色锦衣的妙龄少女正焦急的望向宫门内,那目光焦灼的好像能把那两扇朱漆大门烧出两个洞来,穿过金水桥直接抵达金銮殿。她没有梳妇人的发髻,额前还有些蓬松的碎刘海,看样子是哪位官员从家里带来的女儿或是妹妹。一干车夫忍不住三三两两凑到一处,低声打听这是哪家的千金。
凌雪霁哪里注意得到这些,她一颗心从曲荃进去之后就一直悬在那里,总觉得曲荃今天各种不对劲,但是到底哪里不对劲让她说还真说不出来。日头已经快到日中,她虽然不知道早朝是什么时辰下的,但她知道平日里这个时候她早已经在集锦的安排下坐在饭桌面前等曲荃一起吃午饭。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曲荃,可能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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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的府邸离这儿很近,曲大人这伤势恐耐不住车厢颠簸,不如先到下官那处去坐坐?
是啊,曲大人这伤才刚包扎好,需得小心谨慎
曲荃惨白着一张脸站在金銮殿前几步的位置上,跟前围了十几个文武大臣,脸上清一色挂着关切的神情。
小伤而已,不麻烦诸位大人。曲荃说罢做了个揖礼,脸上浮着虚弱但不失礼貌的表情。
那好吧,曲大人多保重啊。
我们就先回去了,曲大人保重。
保重啊。
曲荃点点头,待那些官员背对她下了御阶,脸上敷衍的表情才逐渐淡去。她冷冷的看着那些身着朝服远去的身影,心中发出一声嗤笑。明明连样子都不想做了,偏偏还为了面上好看,虚情假意的关切一番,也不知是在恶心别人还是在恶心自己。
熙熙攘攘红尘华宴,曾经赴过一场又一场,然美酒入喉,有几分是入了腹中?又有几分入了心肠?
紫玉比目连珠的抹额已经除下,取而代之的是御医为她缠上的白布带。伤口的位置烫烫的,辣辣的,不用摸都知道,那里仍旧在往外渗着血。她这一撞,经过御医的医治,小命倒是保住了,可四年心血为柴以命相搏来的地位和圣宠,已经烟消云散。
自古文死谏,武死战。想不到她曲荃这辈子,竟也做了回忠良之臣。
曲荃突然有些想笑,可仅仅上扬了下嘴角,伤口就传来撕扯的痛感,使她不得不将那个笑憋了回去。日上中天,抬起头来眼睛被刺的火辣辣的疼,她却不躲不闭,反而还一眨不眨的睁大眼睛与那日光对视。眼睛的自我保护机制因为过强的日光直射启发,酸涩的泪水在眼眶中疯狂聚集,接着一道一道滑落脸颊,所经之处如沥沸水。
当浓重的阴翳布满视野,曲荃早已泪流满面,她脱力跪倒在被日头照的热辣的地面上,胸腹处的抖动使她感到窒息,良久才发现原来,自己竟是在笑的。
她缓缓直起身来,突然觉得很累,整个人虚弱的像是被抽空了身体。她感到自己就是一缕能在日光下幽游的魂魄,一路荡到了汉白玉阶前。身后的金銮殿里还在出来一些官员,曲荃看着他们匆匆经过自己的身边,无一留驻,仿佛一个人油尽灯枯之前放映在眼前的走马灯,一幕幕一张张,百花团簇人间万象好不热闹,唯独自己不在其中。
放眼望去,三十九阶御阶纯白耀眼,恰似中秋之夜皓月霜天。星月临空照归路茫茫,只手中灯烛一盏,孑影独行。
曲荃一脚轻一脚重,好不容易下了御阶,又恍恍惚惚的荡到宫门口,一路上已经没有人影,想来都已经各自回家了。她临到宫门口回头去望走过四年的路,从未有这一刻这么强烈的觉得,那路真的很长,很孤独,走到这里像是走完了一生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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