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琼在殿上也是有一席之地,虽说偏了点,但在一众僧道里,也算是独一份了。此刻跟着小黄门,快步来到了殿上,在席边站定。到了位,甄琼就有些心急了起来,也不知韩邈什么时候才来?等了有半刻中,那一席澜衫,终于出现在眼前。这里可不比外廷,满堂朱衣绯袍,梁冠锦绶,那青边白衣的士子服,简直有些扎眼了。然而这等服色,也没让韩邈露出怯懦神色,亦如往日,微笑着走来。
甄琼的心跳猛地就加快了,好在这一身垂到地上的大衣裳足够的绊脚,才让他想起了自己今日要摆出的仪态,等人来到身侧,在他右后方站定脚步。因为天子赏赐两人同席,他自然也是有席案的,只不过靠后一些。这么多人看着,甄琼也不好回头说话,想了想,就把手垂了下来,鬼鬼祟祟向后摸去。然而一只手,在半道上拦住了他,那纤长有力的手指,在他手上警告似的捏了一捏,随后悄然握住。
宽大的袍袖,遮住了众人的视线,就算有监察百官仪态的礼官,也没发现这微不足道的动作。不过只握了片刻,那只手就从掌心滑脱。甄琼心头一空,险些没扭头往身边看去。
好在此刻,乐声再次响起,戴通天冠,着绛纱袍的天子,再次入殿,坐在了御座之上。百官拜舞山呼,亦如之前。行过礼,由太尉持爵,跪进上寿。那“千秋万岁”的呼喝,犹若轰轰雷鸣,响彻大殿,震荡云霄。就连甄琼,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垂下了头颅。这就是天子威仪,容不得人不俯首帖耳。
天子举起了酒爵,群臣拜舞山呼。饮毕,赐百官酒,群臣拜受。甄琼举起酒杯,毫不迟疑一饮而尽。御酒滋味没尝出来,就是觉得冷的冰牙。然而此刻,谁还在乎这个?
喝完了酒,天子赏御饭,群臣皆入席。从天不亮就出门,折腾到现在都已经日上三竿了。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甄琼迫不及待的坐了下来,等待上菜。按理说,宫中的饭食应当是不差的,但是元正大典不同旁的宴飨,更为庄严肃穆,于是主菜就成了胙肉。也就是祭祀用的白肉,没油没盐,煮的死硬。看着内侍端上来,分好了的肉块,甄琼都傻眼了。折腾了这么久,就给吃这个?
然而背后有人戳了一戳,甄琼还能怎么办?苦着脸,硬着头皮往下咽吧。差点没把腮帮子嚼酸了,这胙肉才囫囵入了肚。好在除了主菜,还有别的饭食。谁料甄琼刚垫了垫肚子,天子又赐酒,开始了一轮轮喝酒,叩拜的过程。这还吃个啥啊!也亏得韩邈就在身后,要不甄琼真要闹起情绪了。
这时,御座上的天子,也终于有了些空闲。在殿中粗粗一扫,就看到了那身跟其他人全不相类的鹤氅。然而他没有细看那愈显俊秀的小道,反倒把目光放在了甄琼身后,那穿着澜衫,身姿挺拔的士子身上。
那就是韩家大郎吗?看起来也挺年轻的啊。穿这身,在殿中还能不卑不亢,行止有度,气度也是不凡。可惜放弃了举试,改为行商,否则还真能提拔一二。不过赵顼也知道,两人都在朝堂,并不稳妥。让人出外任官,甄琼怕也不会答应。这韩邈从未求过一官半职,想来也是个有分寸的,倒是可以赏赏。
一轮轮酒喝完,就该赏赐了。这也是示天恩的时间,重臣、使臣都要赏赐才行,物品更是千奇百怪。甄琼都没吃饱,就喝了一肚子酒,正郁闷着呢,就听到内侍传天子口谕,赏通玄先生御酒五瓮,御茶十斤,还有服饰两套,靴四双。
听到这个,甄琼才有了些精神,立刻起身拜谢。看着那恭恭敬敬的小道,和他身后一同拜倒谢恩的白衣青年。赵顼唇角也露出了些笑容。有了赏赐的衣衫,下次入宫,韩邈也可以换身打扮了。
恩赏过后,大朝也到了尾声。群臣叩拜,天子退席。所有人都按照班次,徐徐退出宫殿。
腿是酸的,背是痛的,还没吃饱,就一肚子酒水晃荡,甄琼也是郁闷极了。等出了大殿,身后突然响起个低低的声音。
“不虚此行。”
那是韩邈的声音,甄琼转头,就对上了一张笑脸。那张脸满是喜悦,连双眼都放着光,并无丝毫伪饰。原来邈哥这么喜欢参加大朝啊!甄琼不由也笑了出来,只觉疲累一扫而空。来参加这大典,不就是为了邈哥嘛,他开心就好了!
韩邈却想得更多些。天子赐的衣服,不是只给甄琼的,否则该说“道袍”才是。那不证明,天子瞧见了他,也借着赏赐甄琼,赏了他东西。这可比他们新婚时的赏赐,要直接明了多了。而有了天子的默许,还有谁能说他二人的不是?
这赏赐,甚至比能参加大朝,殿上用饭,更让他欢喜。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随着人流走了出来。然而还没等出宫门,有个内侍匆匆赶来,对甄琼道:“通玄先生,王相公想寻韩官人一见。”
王相公?莫不是王安石?怎么这时候找邈哥?甄琼困惑的扭过头。韩邈想了想,微笑颔首:“还请中贵人带路。”
第129章
毕竟是元正,除了罕少几个留守轮值的官员外,各个衙门都空荡荡的,一派清冷模样。就算不回家团圆,也该逢迎上官拜访亲朋,哪个有心思耗在职房?
因此立在职房的那道身影,显得尤为孤冷。眉头紧锁,双手背负,一身朝服更显出端方肃穆。
“王相公,韩官人到了。”那小黄门进门,赶忙禀道。
王安石这时才转过身,看到了相携而来的两人。那小道他是见过的,今日衣着光鲜,愈发引人注目。然而他身边的男子,并未被这光彩压到。神态温文,行止从容,哪怕一介布衣,身在宫廷也能安之若素。
刚才在朝会时,注意到这点的,又何止天子一个?王安石也是因这人起了好奇,才着人去请。没想到甄琼也跟来了,他微微一皱眉,客气道:“可否请通玄先生回避一二?”
能封“先生”的,就算天子也要礼敬。更别说甄琼本事不差,制出的东西都利国利民,王安石对他也并无恶感,颇为尊重。
甄琼还没答话,韩邈就笑着道:“我同凌霄子乃是一家,王相公无需避讳。”
这话让王安石的眉峰跳了跳,但是看看韩邈神情,终究还是没有再赶人,直接道:“助产术乃是良法,韩郎君为何借此谋利?”
《日新报》是韩邈掌管的,上面的内容也少不得他过目。除却因韩琦谋划,才持续宣扬的河湟开边。不论是国债还是炭毒,《日新报》都是转载《京报》,并无过分之举。但是对待助产术,全然不同。若是没有韩家铺子率先借此事宣扬自家货物,京中哪会冒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助产用品”。如今想要安稳生产,寻常人家恐怕要多花不少银钱了。这不是唯利是图是什么?
之前跟韩邈书信来往时,他还以为这是个难得的人才,谁料还是商人本性。
没想到王安石会问这个,韩邈微微一笑:“小子不才,正是因为助产术重要,方要借商贾一臂之力。若只靠生息司主持,怕是经年都无法推行。”
王安石可没料到这样的答案,然而略一思忖,却觉得难以反驳。朝廷政令推行之难,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可是生息司从成立到如今,不过区区半载,整个东京就已寻不到接生前不用肥皂洗手的稳婆了。那些出名的稳婆,都是自带肥皂、酒精。不那么有名的,也会让产妇家中备妥。开封府的上计中显示,这半年因产后伤痉身亡的妇人,少了四成还多,继续推行,怕是还能降低。
可若说商贾是为国为民,王安石可丝毫不信。这些多赚的钱财,可不是假的。
“然则商贾敛财,欺压细民,也是不假。”王安石皱眉道。
“生死大事,花些钱财又有甚要紧?总比一尸两命要划算许多。再说了,商贾赚钱都是要交税的,赋税又用于民,如此才能使钱财流通,不至荒废。”韩邈顿了顿,突然一笑,“国债不也是如此吗?”
国债的理念,还真于此有些相似。借百姓不用之钱,先办朝廷要事,回头再偿还本息。这是救急之法,也让王安石见识到了民心民力。一天二十万贯,就算是他,也是极为震惊的。这可不是来自富商官宦,全是细民的家私啊。
然而对于国债,王安石终究是有顾虑的:“有铅山大矿,秦州荒田,才能如此施为。只是举债终究是权宜之法,一旦还不上钱,朝廷信誉尽失,反倒是祸害。”
gu903();这也是他最看不上国债的一点。不过此事乃韩琦所提,他当真不觉得奇怪。韩琦向来与他政见不合,也不是第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