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接连离去,对于韩邈而言,是一块触碰不得的溃处。当年骤闻噩耗,天似乎都塌了一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然而上有祖母,下有弟弟,还有偌大家业需要操持。连哀伤也成了奢侈,不能表露在外,更不可能找人倾诉。韩邈默默把这一切压在了心底,连一丝罅隙也未曾露出。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忙碌的沈家人,那些似乎遗忘的东西,突然翻涌了出来,灼烧五脏,捶打心肺。对于生死的大恐惧,和那难以消解的怨愤,又岂能轻易忘怀?
灯火昏暗,夜色朦胧,连那张脸,也笼罩在了阴影之中,看不分明。甄琼心头一紧,突然抓住了韩邈的手。他自幼长在道观,无父无母,辨不明这心绪究竟是何滋味。然而看着那张没了笑容的脸,他心里痛得厉害,忍不住想说些什么,把他从那阴影中拉出来。
“我,我会制一种灵药,对于胸痹特别管用!”
握着自己的手,热乎乎的,并不柔软,反倒过于粗糙了些。可是如此用力,如同那急迫的声音一般,死死地拽住了自己。
韩邈扭过了头,看向身边人。那双眸子闪亮亮的,透着股惶急,还有对待易碎品般的小心翼翼。他是西韩家主,足能撑起家中大梁,让敌人退避三舍。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软肋,会露出来破绽。可是仍有人,会为他担忧,怕他伤心。
“若能早几年遇到琼儿,就好了。”韩邈握紧了那只手,柔声道。
他不知那“灵药”是否管用,但拉住他的手,更胜灵药。
那人眼中有些东西,陌生而柔软,似乎能刺入心底。甄琼只觉胸中更痛了,简直想要摘下天上的星星,全部送上,只盼他重绽笑颜。
回去一定要炼药!就算会炸,也要试上一试。胸痹的毛病,可是会传到子孙身上的,他可不能见韩大官人生病!
心中胡思乱想着,甄琼却忍不住往韩邈身边靠了靠。两道身影不知不觉挨得极近,就像依偎在了一起。
第54章
虽说韩大官人并没对那“灵药”上心,甄琼却仍旧打点精神,准备着手试制。胸痹可是能要人命的,虽说韩邈还年轻,看起来也没有患病的倾向。但是早作准备,总好过措手不及。
说起来,这一味药也金石派难得独立产出的药剂。原本是派内一位炼师无意中制出的,因是两种强酸和甘油所制,故而称之为“酸油”。出现不过二十余载,已成了金石派大名鼎鼎的镇派之宝,亦有“起死回生药”的诨名。
这可不仅仅是因为“酸油”能够治疗胸痹产生的剧痛,防止病人猝死。更是因为它价比黄金,能让落魄道观也“起死回生”。倒不是此药有多难配,而是因为它危险异常,极容爆炸,害人性命。
当年发现“酸油”的道观,连同那位炼师在内,足足炸死了四人。之后数年间,也因调配这味药,丢了百十条性命。虽说学造化的,免不了要炸炉,但是炸的如此猛,死人如此多的,也唯有“酸油”一样了。
后来朝廷明文颁布禁令,只有几个州郡大观能够生产此药。上有严令,又危险至此,私自炼药的道观确实少了。但是那些濒临倒闭的小观,仍旧会偷摸炼制“酸油”,卖到黑市。而甄琼所在的道观,正是其中之一。当初师父接掌道观前,就做过一段“起死回生”的勾当,因为惜命,也琢磨出了些窍门。后来还倾囊传给了他们师兄弟,就怕万一有事,道观又要撑不下去了,凭这方子还能混条活路。
可惜他还没用到,就被炸来了大宋。
甄琼叹了口气,又振作起来。在大益朝没法用到,却能在大宋朝用啊。若是制成了,送韩大官人防身,他不也能安心些吗?
话虽如此,这“酸油”甄琼从未炼过,还是要做些防备才行。他心中仍有不少正事,想跟韩大官人探讨呢,可不能因为制个药,就丢了性命。
因此,下定决心后,他就寻来了安平。
“啊?道长想要个头盔?”安平虽然知道甄道长不是个凡俗人物,也听过不少稀奇古怪的要求,当也没遇到这么离谱的。私藏甲胄,可以要获罪的!
“不是头盔。就是个方方正正的壳子,寻厚些的布和皮子缝制起来,中间垫上木板,灌上细沙就行。”甄琼边解释,边掏出了草图,给安平看。
带钢盔自然更安全,但是违制啊。还是缝个头罩吧,反正他是用玻璃皿制药,剂量控制好的话,就算炸了规模也不会太大。穿上厚点的衣物,保护住脑袋和前胸就行。
安平接过仔细瞅了瞅,发现图上画得确实像是个小箱子,前面裁了个一寸宽的口子,四下都有细绳,可以绑在一起,也就放下了心来。又问道:“道长要此物是作何用处的?”
“当然是炼药用了!”甄琼答得义正词严。
这点小事,似乎也不会告知阿郎?安平应了下来,让仆从按尺寸做了一个,交给了甄琼。
有了头罩,甄琼又弄了块厚木板,钻了眼儿,能挂在胸前。还在护目镜上细细贴了两层薄纱,万一镜片碎了,也不至于戳进眼睛里。防护器具都准备好了,这才开始炼药大业。
两种酸并不难制备,甘油也是现成的。调配的房间,则换了个耳房,确保没有易燃易爆的东西,才算准备停当。
进门之前,甄琼对安平叮嘱道:“等会儿我要炼一种奇药,任何人都不得入内,也不得靠近这个耳房。你就守在池塘边,若是房中发出巨响,一定要把我救出来……”
安平听得冷汗都下来了:“怎,怎么还要救人?”
“若是处置不好,那药会炸,自然要救我出来。”甄琼看安平脸色不对,又赶忙补了句,“不过也不是必然会炸,只有六成吧。”
到底是六成会炸,还是六成不炸?就算只有四成炸炉的几率,也高的吓人了吧!然而甄道长如此严肃,还说是炼“奇药”,再给安平一个胆子,也不敢阻拦啊。眼睁睁看着甄道长走进了新辟出的耳房,安平只觉腿肚子都要转筋了,赶紧对一旁傻愣愣站着的小丫鬟道:“快!快寻阿郎回来!”
甄琼可不管外人是怎么想的。进了门,他戴上护目镜,把头罩好好绑上,又加了一身厚衣服,再把木板挂在胸前,连手上都戴了小羊皮的手套。因为怕生出静电,这一身行头还有点微湿。其实不打湿也无所谓,七月天,就算屋里有冰盆降温,也是须臾就浑身汗透,哪还有什么静电能冒出来?
甄琼深深吸了口气,拿起药瓶和玻璃杯,缓缓搅拌起来。
※
就算仆从去的及时,韩邈路上也没耽搁,到家时,也是大半个时辰后了。
快步走进偏院,韩邈张口便问:“琼儿还没出来吗?”
安平都快哭出来了:“没。房门一直闭着,也没炸。小的不敢打搅……”
“他进去前都说了什么?”韩邈厉声问道。
安平哪敢怠慢,赶紧把甄道长说过的,细细复述了一遍,还哭丧着脸道:“小的也不知道长要那壳子,是为了防身。若早知道,一定会禀报阿郎……”
现在想来,那肯定是个往头上戴的木盔啊!甄道长还骗他。若是早些告诉阿郎,也不会惹出这等吓人的事情了!
琼儿不是说过,他不炼金丹吗?韩邈眉头一皱,突然想起了前几日在沈括家中,甄琼说过的话。他是要炼制胸痹的药?那“灵药”竟然如此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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