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什么!”苏夫人对这师弟真是无法,几十年向来如此:“小纹是为了帮苏釉,才帮她做官陶。壶做出来有毒也不是小纹的错。事到如今,我们要救釉子,更不能把小纹牵扯进来。你别捣乱了!”按住老师弟,苏夫人转而对蔡小纹道:“小纹,你再好好想想,做美人肩时,还放了什么平常不会放的东西?”
“平常不会放的东西……”蔡小纹低头苦想,忽然眼睛一亮,猛然抬头看向苏夫人,又犹豫起来:“师姐给了我白色粉末,让我成型前加进窑中。这是她做的陶器质感更丰富泡茶更香的秘方。这个白色粉末是……师伯,我能不能说?”
蔡小纹知道苏釉的这个秘方,出乎苏夫人的意料,她微惊道:“她连这个都告诉你了?也好……”苏夫人点头,替蔡小纹说出:“那是玉峰樟树皮的粉末。”
她话音刚落,激起了萎靡颓然的蔡师傅手艺人的本能,不由自主问道:“为啥要加树粉?”
“树粉洒进火焰,窜入窑内,会附于坯体,烧制后形成温润自然的釉水。而玉峰樟树皮粉末的妙处在于它极易融化,不会有颜色差异变化,也不会留下火焰痕迹,反而会有质朴之气,还能锁住茶叶香气,所以用这种烧制法出来的茶壶,泡茶更香。这是我翻阅古籍发现端倪,大体是由苏釉确定改良,所谓秘方。”
蔡师傅惊而长叹:“你哦,当年就爱看书哦。苏釉年纪轻轻,就有这个见解,真是……唉!”
说到这,苏夫人又有所思:“古书曾言……奇木互烧常为毒……是啊……小纹!”
“诶!”蔡小纹眉目一震,脊梁挺直。
“你做两个陶器,不,三个陶器。釉子做重器的金泥,被查封了。你去向梁大人要一些,再要一点子印给她的护手油。做一个完全和你做美人肩工具步骤一样的简单陶壶,做一个不加护手油的,再做一个加护手油,不加树粉的。”
“可是,美人肩烧制的时间……”
“不用那么长,简单烧制就可以。道理应该是互通的。”
“是,师伯!”
“全程,由梁大人见证,烧完成品就可以验毒了!”
玉峰的烟囱,陶烟袅袅,化于秋风,跨山迈水,吹进千里之外的汴梁。梁静安的调查结果飞马送于宫廷。公主府便派人告之苏釉。
“孟子印?!”牢栅相隔,苏釉吃力地单手撑矮案,难以置信地盯着来人。矮案上一碗苦药冒着薄气,还来不及喝。
“是,他往你护手油里加了能让陶器开裂的东西,这东西和你烧陶时加的树粉遇到一起,烧制时碰巧生毒。”
“你们搞错了吧!他是我的师兄!他为什么害我!?”
“也许是为了让你丢掉官陶,也许……是让你死。梁大人已经得证。是你母亲和师妹共同复原陶器求证,孟子印也招供了,不会有错。”
哗啦!矮案被掀翻,药碗打碎,药汁滚洒一地。苏釉本已虚弱至极,盛怒之下竟然能掀得翻桌案,换来急促气喘。
“呼……呼……咳咳!”她一手抵栏,一手捂嘴,血丝从指缝中蜿蜒而出。她喘而惨笑,凄然无比:“江湖路远,真是夜黑风高……师兄,我同门的师兄啊……罢了……大人,麻烦你转告公主殿下,我该定什么罪,我全都认。”
第130章归去了吧
有罪者认罪。蔡小纹复刻的陶瓶经验毒师再三验查,确定和美人肩毒性一致。多方相证,此事终有了真相。孟子印装入囚车,押解进京。梁静安要随之回宫复命。公主府飞骑传来消息,苏釉死罪可免,活罪虽难逃,大抵牢狱之灾不必,苏家要做好接人的准备。虽然苏家的禁锢已解,但是苏夫人毕竟上了年岁,经此一劫也是心力交瘁,接回苏釉的事还需蔡小纹代劳。
蔡小纹为了不耽误行程,能第一时刻见到苏釉,这几日跟有琴博山苦练骑马,已经能勉强跌撞骑马而行。不过梁静安启程时,除了蔡小纹还有另一匹马。
“你去做什么?”毕竟是重要公务,梁静安并不愿有太多无关人员随行,有心阻拦有琴博山。
“苏釉身体大亏,羸弱不能赶路,需要我去照料。”有琴博山边说边整理马鞍,似乎去意已决。
“你?一个陶师,能怎么照料她?”
有琴博山停下手中活计,扭头看向梁静安,掷地有声道:“我是个大夫。”
这话音也落进蔡小纹耳里,她瞪大双眼,惊讶地看向有琴博山,随即又释然,对梁静安笑道:“师父,我小师叔是大夫。”
梁静安见有琴博山一袭掐腰长袍,一柄短剑系于包袱,发髻高梳,眉眼英气逼人,实在不像个大夫。但蔡小纹既然如此说,她也就不再多话,策马扬鞭,向京城赶去。
日月轮转,朝夕更替。有些大事,小事,不大不小的事,终于有了定论。孟子印嫉恨同门,阴谋破坏朝廷官陶陶师贡陶,流放边远苦寒之地,遇赦不赦。苏釉,身为官陶陶师,官陶制作防备不严,以致陶质有毒而不查,剥夺官陶资格,终身不得上印卖陶。不用砍头,不用流放,不用入狱,不得不说有赵延聆斡旋之力,才得轻判。蔡小纹没被牵连,全身而退。此前苏釉和苏夫人已经被逼退筑莲工自不用说。孟子印犯下大错,自然被逐出工门。蔡师傅自愧教徒无方,自退工门以谢,蔡小纹是蔡师傅一脉,亦随之退出。至此,玉峰筑莲工全军覆没,十几年工门努力化为乌有。此为后话。
蔡小纹见到苏釉的时候,是汴梁一日中最安静的时刻。夜刚过最浓那幕,朝阳还没出水天之间。人们依旧沉绵于睡梦,鸡犬安宁,只有官道两旁灯台里将烬的蜡烛,偶尔爆出噼啵轻响。
梁静安搀扶行走不稳的苏釉,慢慢走出皇宫偏门。蔡小纹顶着秋夜寒露已经等候半夜,此刻看到苏釉在自己眼前逐渐清晰,真是恍若隔世,痛红了眼眶。
“师姐……”蔡小纹跨步向前,一把搂紧苏釉,大哭:“师姐!呜……”
“笨蛋……”苏釉吃力抬手给她顺发,含泪微笑:“现在哭什么,你再哭我都想哭了……小蚊子……”她脸色依旧青白,但比起之前砍头诀别,精气神是好了许多。
“好了好了……”梁静安一旁煞风景:“不是我打扰你们。夜深露重,对苏釉身体不好。小纹,你们快走吧。不要在此久留。”
蔡小纹恋恋不舍松开苏釉,抬袖抹泪,然后双膝砸地,跪在梁静安身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大恩!救了我师姐就是我最大的恩人,以后有需要弟子的时候,我只有以死相报而已。”
梁静安赶忙弯腰去扶,心疼皱眉道:“好好过日子,什么死不死的,我尽力而已,真正救下苏釉的是公主殿下。对了,她说你回去后好好照顾你师姐,你的特供官陶就不必做了。”
蔡小纹点头,又对着皇宫方向磕头三个,朗声说道:“殿下大恩,草民一辈子记在心里!谢殿下!”
如此感激,不再是当年正好君臣的小耳朵与小蚊子。梁静安莫名觉得心头一紧,满胸惆怅尽付秋风,转头看向苏釉,这位宿敌正以蔡小纹为杖竭力弯腰,对自己深深鞠躬。她更觉心胸不畅,便强忍着怅然挥手:“走吧!”说完,不再迟疑,转身走近黑墨浓重的宫门。
蔡小纹目送梁静安消失于视野,倾身曲手,把苏釉抱起,横搂于胸前:“走咯,媳妇。”
汴梁,清晨前的汴梁,雪桥烟柳,风波渡口,无人来收。只有秋色吹上九死一生之人的鬓角。参差楼台,屋檐悬铃,勾勒多少百转千回之梦。这沉睡中的汴梁,微凉,宁静,只听得见所爱之人跳动的心脉,归去的脚步。
苏釉缩在蔡小纹怀里,被臂弯所搂,闭目听心,周身说不出地温暖。此前一面,还是生离死别,如今却要跟着她回家,真是回头一望人间来,不禁虚恍得有一丝心痛。
“小蚊子……”
gu903();“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