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铎伸手抚上她头顶,军队已经等在外面了,他没有时间再耽搁。他俯身,用力抱了抱谢玖兮,毅然决然转身离去:“我走了,保重。”
他说完跃上马,轻叱一声就化成一阵风远去。谢玖兮遥遥望着那道白色流光消失在街口,突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身后侍从小声提醒她回府,谢玖兮却忽然提着裙角,朝城墙奔去。
冬日的风像一个负心郎君,清瘦中带着薄凉,吹在身上,钻入骨髓。谢玖兮快步登上城墙,寒风将她的衣带鼓起,飘飖兮若流风回雪,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归去。
谢玖兮不顾身后的呼唤声,她扑到城墙上,看着下方大军开拔。千军万马踏在土地上,发出轰隆隆的闷响,连城墙上的石子都在细微跳动。千万人中,谢玖兮一眼就看到萧子铎。
他单手揽着缰绳,姿态漫不经心,却稳稳跑在最前面。身后洪流默不作声跟着他,荒草连天,满地白霜,他策马踏碎阳光,像一柄匕首,划破混沌,朝着云水深处奔去。
谢玖兮感受到心口闷闷的疼,这种痛近来发作的越来越频繁,她都快习惯了。谢玖兮按住心口,眼睛依然望着原野上耀眼的白衣少年,轻声说:“保重。”
广陵百姓听说谢家要走了,自发出城相送,谢玖兮姐妹几人再三推辞,百姓都不肯散去,步行送了十里。
等辞别广陵民众后,谢家马车加快速度,全力赶往建康。越往南走难民就越多,等他们进城时,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曾经繁华风雅的建康已变成一片废墟,举目望去,都找不出黑暗之外的第二种颜色。百姓们散落在断壁残垣间,有的在刨瓦砾,有的跪地大哭,而更多的人是一片麻木。
更甚者,谢玖兮看到街角有人在吃死去之人的尸体。
万景攻入建康后,虽然朝廷立刻退居内城死守,但没逃入内城的人远比进入的多。而万景“兑现”曾经的诺言,放纵手下去劫掠城中世家富户,美名其曰劫富济贫。
人心的恶一旦有集体背书,将放大无数遍,官宦家族、商贾富户、平民百姓全部遭到毒手,女子被奸污,男子被杀害,连幼童都难逃毒手。到处都是烧杀抢砸的痕迹,许多人没有了庇身之地,多日饥饿下,终于突破了身为人的底线,开始吃人。
谢玖兮一行人带着众多马车进城,各个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大户。街边许多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要不是有萧子铎留下来的青州兵威慑,恐怕他们早就扑上来了。
谢韫珠被那种眼神看得心惊,她慌忙放下帘子,吓得手都在抖:“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韫玉紧紧抓着谢玖兮的手,不知道在安慰她们还是在安慰自己:“没事的,谢家百年兴盛,枝繁叶茂,绝不会出事的。”
然而等他们到了乌衣巷,眼前一幕却狠狠击碎了她们的侥幸。
曾经冠盖簪缨、盛极一时,谓之江左风流的乌衣巷,如今成了一片破败。处处都是被打砸的痕迹,谢玖兮几人试着往里走了几步,谢韫珠骤然发出一声尖叫。
转角赫然是一具尸体,看面容,好像是某个见过几次面却没说过话的旁支堂兄。
谢韫玉和谢韫珠都崩溃地哭起来,连谢六郎也掩着面无法再看。唯有谢玖兮不断往里走,越往里走,平地上就有越多尸体,幸存的谢家人在收殓尸身,哭声呜咽不绝。
谢玖兮不禁紧了紧衣衫,她从没觉得乌衣巷是如此阴冷森然。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响动,谢玖兮回头望去,屋檐上一只燕子飞过,黑色尖翅没入铅灰色的天空中,很快就看不见了。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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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了秦淮半条河的王谢家宅十室九空,谢玖兮跟着谢家幸存者收殓族人尸骸,一时间乌衣巷鬼影幢幢,风声幽咽,举目皆是白衣。
不幸中的万幸,谢家嫡系被及时接入内城避祸,躲过了万景的屠杀。谢韫容在归善寺清修,寺庙偏远僻静,也幸免于难。谢韫容听说家族遭遇倾覆之灾后,急忙从寺庙中赶来。谢大夫人看到全须全尾的女儿,霎间泣不成声。
谢玖兮也从大伯母口中知道了这段时间建康经历了什么。
万景攻入城后,放纵手下作恶,他记恨先前被人说配不上王、谢门第,带兵屠杀乌衣巷,兴盛六朝、撑起南朝半边江山的王谢两族被屠杀殆尽。剩下的只有谢玖兮这种恰好去了外地的幸运儿,以及少数进入内城的重臣。
谢玖兮也没想到,他们被围困在广陵的一个月,竟然成了幸运。
然而内城的日子也不好过,万景攻不破宫城,恼羞成怒,就切断宫城的食物、饮水,想活活耗死里面的人。
而内城涌入大量逃命的百姓,根本没有屋室可容纳,只能人挤人睡在地上。如今又是寒冬,每天早晨都要冻死很多人。许多人晚上不敢睡觉,因为不确定第二天早上能不能醒来,以及,会不会在睡着时被旁边人当储备粮。
哪怕是谢大夫人这么高的身份,被困在内城那段时间也极不好过。到最后连皇帝、太子的食物都不够了,取暖的柴火更不必说,要不是萧子铎及时进入建康,击溃了万景叛军,一干达官贵戚说不定会被饿死、冻死。
谢大夫人至今都记得那是一个冰冷的下午,无论后妃命妇还是挤在内城墙根的百姓,精神都已经麻木。外面忽然响起喊杀声,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援军来了。
之前也来过几次援军,但都没什么用,那群叛军像是邪祟一样,怎么都杀不死。然而这次局势飞快逆转,曾经战无不胜的叛兵在援军刀下一一倒地,万景和一位身穿白甲、面覆獠牙面具的少年缠斗许久,最终被方天戟一击封喉。向来雪白的铠甲上难得溅了几滴血,少年手持方天戟,鲜血顺着银勾,一滴滴坠入泥土中。
内城墙上的士兵盯着下面的人,惊异不敢言语。那个少年解开面具,露出下方清辉玉寒、凌霜傲雪的面容。
他非常平静地说:“我是萧子铎。”
随后,萧子铎带兵出城追击余孽,誓要将所有叛军消灭干净。外面终于安全了,谢大夫人精疲力竭出宫,在面目全非的谢府里看到了谢玖兮几人。
两方都经历了生死,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无法活着看到家人了,如今重逢真是百感交集。谢家幸存几人抱着哭了很久,等众人情绪平复下来,谢大夫人慢慢说道:“谢家遭此大难,皇帝十分痛心。皇后已经和我说了,皇上不日就会下诏书封四娘为太子妃,谢家的地位不会动摇。”
半暗的正堂里霎间鸦雀无声,谢韫珠忍不住悄悄看向谢玖兮。谢玖兮紧了紧手心,道:“大伯母,家族罹难,只要能为族分忧,我义不容辞。可是我对太子无意,强行将我们牵在一起只会彼此折磨,请大伯母不要逼侄女。”
谢大夫人叹了口气,道:“曾经谢家鼎盛,尚主、册妃皆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即便是皇子,实在不愿意拒了就拒了。但如今谢家不比以往,你们大伯父虽然还任宰相,但世家兴盛从不靠一人一将,而是靠后生之才源源不绝、遍布朝野。如今谢家嫡系虽在,但旁支都已被屠杀殆尽,无疑是将谢家的根断了,等你们大伯父退下来,谢家在朝中就没有主事的人了。我们自身都难保,皇帝的赐婚旨意,又如何能拒呢?”
谢韫容忍不住说:“我在宫中还有些薄面,不如我去找皇后。皎皎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活着就是万幸,还有什么可执着的?就算皇帝非要赐婚,那还有北雍王。北雍王和皎皎情投意合,为什么放着有情人不选,反而要乱点鸳鸯谱?”
谢大夫人叹气:“如果北雍王是皇后生的二皇子,换婚名声上不好听,但皇帝皇后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不是,他是前朝南阳公主的后代,这次万景之乱就是前朝余孽勾结叛贼,铸成如此大祸。你说皇帝还怎么敢信任他?就算皇帝相信,皇后哪能容其他人的儿子威胁储君之位?”
谢玖兮忍不住替萧子铎辩驳:“可是他亲手杀了万景,绞杀和叛军勾结的刘氏残部也毫不留情。他先支援广陵,然后又马不停蹄救援建康,我们能坐在这里叙话多亏了他。他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朝廷怎么能这样想他?”
谢大夫人看着义愤填膺的谢玖兮,心中感叹可真是一个没有经历过世故的天真女郎,历朝历代的皇帝中,哪一个是因为心好上位的?
越是这样的皇子,才死得越快呢。
这个话题不能再深入了,谢大夫人点到为止道:“北雍王立了功,现在民间全在传颂他的事迹,连青州军也只听他一人号令,称得上少年英才。但树大招风,他没有母妃、外族护持,若今后他卸了兵权,好生在建康尽孝,或许还有一线机会;但若他握着兵权不放,就不好说了。”
显阳殿内,萧子铎听完萧道的话,险些气笑出来:“淮阴失守,刻不容缓,这么重要的关头,你竟只想着你的皇位?”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萧子铎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在南朝内乱的时候,北魏趁虚而入,刚刚前线传来急报,淮阴失守。
一旦失去了淮阴,南朝第一道屏障淮水会全线落入北魏之手,长江以北大片土地迟早都要陷落。建康能倚仗的,就只剩下长江天险。
这意味着南朝彻底失去对北方的掌控,日后只能被动防守。最糟糕的是,好不容易收复回来的青州会变成一座孤岛。
青州军民百姓这些年为了回归奋勇杀敌,前赴后继,如果南朝放弃长江以北,那就是将青州拱手让于北魏。青州士兵杀了那么多北魏人,他们再度落回鲜卑族手中,焉能有好下场?
所以萧子铎坚决主张收复淮阴,哪怕再难打也要打下来。但萧道却觉得应当保存力量,建康刚刚经历大乱,当务之急是留存兵力保护京师,恢复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