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天,骤然变得昏沉。
风一下子喧嚣起来,吹来了大片乌云,低低地压在头顶,让人的心情也一下子压抑起来。
曹思进站在院中,风吹得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发梢飞舞,就如同一头被挑起战意的猛兽。
他冷哼一声,转身回房,抛下一句,“备马!”
片刻之后,他换好衣衫出门,策马直奔四长老韩长言的府上。
对韩府的人而言,曹思进早就是老熟人了,甚至门房还让人主动帮忙牵马,不带通报的就亲自领着曹思进直接走了进去。
很快,曹思进就见到了正在后花园的水榭里听曲儿的四长老。
他径直走过去,面色凝重地在四长老旁边坐下。
四长老是个身材颀长,样貌消瘦的老者,此刻左手端着茶盏,右手抚在杯盖,微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看上去隐隐还有点姿态风雅的感觉,听见动静睁眼扭头看了他一眼,便挥手让唱曲儿的女子走开了。
等到水榭之中再无旁人,曹思进这才开口道:“出事了。”
韩长言扭头看着他,面露询问。
曹思进解释道:“之前跟我们联系的中京城来的那伙人,全部被钦差一网打尽了。”
韩长言端着茶盏的手一抖,洒出不少茶汤,震惊道:“就是前日拜师宴上,钦差所说擒获的那伙贼人?”
曹思进沉着脸点了点头。
啪!
韩长言直接将手里的茶盏砸了,怒骂道:“废物!废物!一群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曹思进也没有劝慰,只是安静地等着对方慢慢平静下来。
过了一小会儿,等到没动静了,他才看着韩长言,“你要不要找个女人泄泄火?”
“那是你爱干的事儿!”韩长言没好气地坐下,缓缓呼出几口浊气,“咱们跟那边的牵连很深吗?”
曹思进抿着嘴,“日子不长,不算深,但不管是暗中帮忙杀害龙子望,陷害帮主之子,还是勾结外人,挑动内乱,杀害朝廷命官,哪一项只要被捅出来都是绝对的死罪。”
韩长言沉默了片刻,嗓音干涩,“说说吧,准备怎么办?”
曹思进道:“帮主传的令你收到了吧?”
韩长言皱着眉点了点头,面色阴沉,“看来帮主这是觉得自己占了好处,打算趁机解决我们了啊!”
“他哪儿有那个本事,还不是那个钦差搞的鬼!”
曹思进哼了一声,“这人倒也的确有几分本事,这几日时间就办下这么多事,如今觉得把这伙人抓住了,就能找到我们的把柄,自然是急不可耐地要来收拾我们了。”
“别管别人是不是急不可耐了,这帮废物是被人家实打实地抓着了。”
韩长言的神色中满是凝重,“人家本来就有皇帝赐下的生杀大权,这下又有了人证,还收拾不了我们这几个人吗?”
“他还真不一定能收拾得了!”
曹思进嘿了一声,神色狠厉道:“他说那几个人跟我们有勾结,就算那几个人也招认跟我们有勾结,我们可以不认啊!”
他看着韩长言,“有实证吗?有往来书信吗?我与那几个人的来往,从来都是在私底下,没被帮众见到过,只有我府上几个心腹知道。他们说我们是,我们还可以说他们是为了陷害我们故意栽赃呢!”
他看着有几分瞠目结舌的韩长言,低声道:“你想想,咱们的地盘在哪儿,帮主一直不敢对我们动手是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我们有那么多帮众的支持吗?咱们这就去把这事儿提前传出去,到时候,只要他们一对我们动手,支持我们的帮众就能把他们撕了!”
韩长言被这个想法震惊得有些结巴,“那若是对方一意孤行呢?”
“那咱们就跟他们鱼死网破!”曹思进神色满是困兽般的狰狞,“哪怕只有半个漕帮,咱们依旧可以吃香喝辣,怎么不比束手就擒好!”
说完这句,他又忽地收起表情,重新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当然,那只是咱们最后一步的护身符罢了,只要我们把这个架势摆出来,就算那钦差想怎么样了,帮主都要帮着我们把他拦下。”
他沉声道:“只要过了这一关,咱们要重新整顿一下手底下的人,加快动作了。”
韩长言轻叹了一声,“希望能过了这一关吧。”
“不是希望!是肯定能过!”曹思进坚定地说了一声,然后一拍大腿,“那事情就这么定了,我去联系手底下的那些堂主舵主,你手下的那些人,你要去跟他们好好说说。咱们先把风放出去,让大家同仇敌忾起来,到时候,他们真要敢动手,手底下都是支持我们的人,咱们也不惧了!”
韩长言缓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曹思进也习惯了他这般姿态,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曹思进走了,但水榭之中,韩长言依旧如雕塑一般静坐着。
管家远远瞧着,担心自家老爷是不是刚才悄咪咪被五长老噶了,小心翼翼走过来,颤抖着伸手探向鼻息。
手刚伸到一半,韩长言默默转头,睁眼看着他,吓得管家差点蹦起来。
“滚出去!”
差点从嘴里蹦出一句诈尸了的管家连忙逃了。
被这么一打岔,韩长言也从发呆中回过神来,想起了昨日的事情。
昨日晚间,还在漕帮总舵中忙活的时候,他意外被帮主叫了过去。
平日里这也是常有的事,他们只是平日唱反调,又不是直接反对帮主统治,或者说还没来得及直接造反,所以明面上的正常工作都还是一如往常,所以谁也没在意,谁知道到了房中坐下,帮主直接就给了他一个晴天霹雳。
“钦差抓的那伙贼人,就是当日跟你们勾结,杀害三长老儿子,陷害我儿子的那帮人,领头的那个姓元。”
帮主突然扔出的话,吓得他登时左右一看,生怕里面应声冲出几个刀斧手,将他剁成肉酱。
“别慌,我既然这么跟你说,就不是要办你。”
帮主似乎还是和平日一样温和,但此刻在韩长言的感觉中,却多了几分自信和底气,让人下意识地不敢反抗。
“现在我这头,有皇命钦差,有县令,有你们的铁证,还有钦差大人随时可调集的大军,你们事情已经败露,可以说是穷途末路。但你与老五不同,你并非首恶,而且作恶不多,我必杀老五,但却可以给你一条出路。你若同意,我还能让你继续当漕帮的长老,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晚年亦可安稳。但若是不同意,便是身首异处,曝尸荒野的结局!”
韩长言并没有太被吓到,只是先顺着叶文和的话问了一句,“帮主想要我做什么呢?”
不多时,他便和以前的许多次一样,平静地离开了帮主的房间,心底却早已翻起了巨浪。
他反复地思量着,帮主说的是真的吗?自己这边真的已经败局已定了吗?帮主能做到这些吗?自己若是答应了,他会信守承诺吗?
而今日曹思进的到来,一番自以为稳定了军心的言语,却给了韩长言想要的答案。
他想了许久,在心中悄然有了定计。
——
身为漕帮的核心所在,楚宁县的码头,有多到数不清的船。
江涛阵阵,灯火阑珊,夜色里的这些船便是天然的谋事之所。
其中一艘大船上,曹思进坐在舱室正中,目光扫视过去,眼前是十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大多都是二十多三十岁,正是最有闯劲冲劲的时候,也是最容易被他蛊惑的人。
这些人都是他这些年调教培养出来的帮中少壮派,个个都对其十分仰慕尊崇,也是他在漕帮权力的根基。
“都到齐了吗?”
坐在他左手第一位的一个男子恭敬开口道:“长老!除开五六个还在水上押货没回来的,都到了!”
曹思进嗯了一声,“那好!今日突然将你们叫过来,打扰你们玩乐休息,是有一件大事!”
众人虽早有预料,但听见此言,神色俱是一凛。
“长老!关他什么事,您吩咐一声,谁敢拦在前面,咱们一块都给他碾翻了!”
“对!”
这还没开口,几个性子急的就嚷嚷上了。
这种没有秩序规矩的场面其实让曹思进挺烦的,但是他要利用这帮年轻人,就只有暂时地容忍他们,于是他伸手按了按,慢慢将众人气氛冷静下来,“事情是这样的。”
“先前咱们杀了几个欺压我们漕帮已久,罪大恶极的贪官污吏,让弟兄们狠狠出了口恶气,也震慑了沿途那些一贯欺压我们的胥吏恶霸,换来了途中的安宁。但是,此事却招来了朝廷的狗官钦差,要来查证此事,捉拿义士,为那些狗官陪葬!”
“干他娘的!他敢!”
“要我说!就直接将那狗官也一起杀了!”
“就是,老子敢杀一个就敢杀第二个!直接杀破了天,皇帝咱给长老来做!”
听着嚷嚷声又起来了,被打断施法的曹思进十分无奈,只好连忙道:“先别说那些,听我说完!”
等到船舱重新安静下来,曹思进接着道:“大家也都知道,帮主一直对我意见极大,欲除我而后快。但咱们是站在公道一方的,又团结一心同舟共济,帮主也没办法,所以只能坐视着咱们愈发壮大。但如今不一样了,钦差来了,他有底气了!”
“钦差要查那些狗官死了的案子,要抓凶手;帮主要夺权,清理我们,他们就像是奸夫淫妇,一拍即合,狼狈为奸!”
他看着众人,沉声道:“现在,他们抓了一伙贼人,竟然想要通过他们的口供,栽赃陷害我们!这样就能把我,还有在座的你们,都抓起来,用满地的热血和一颗颗人头,来巩固他的帮主之位,来给那个狗官当升官发财的梯子!”
“帮主老糊涂了不成,竟然做这种手足相残的事情!”
“是啊,咱们再怎么说,都是帮众,都是一起饮了血酒的弟兄,他身为帮主,怎么能这样呢!”
“他娘的!竟然有这种事?长老,这是真的吗?”
“当然!”曹思进冷哼一声,“难道你们没接到三日后召开全帮大会的消息吗?你们想想,如今平白无故的,开什么帮众大会?”
“帮主这样做不行!我去找他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