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冰听完之后,脸上的笑容已消失,但看上去,却仍然是十分平静的样子。
杨芸端详着他的表情,渐渐地愈来愈不安,她仓促地低下头,喃喃:“我……我当时也是情急……我看秦司徒,他也绝不愿意让外边那个萧霆突然冒出头来的。我让他改了你的名字,他没有犹豫。千钧一发之际……”
夏冰轻轻截断了她的话:“不,您做得很对,下官当感谢您。”
杨芸看了他一眼,却根本看不懂他。
夏冰又道:“但是您说,秦皇后也知道了此事?”
杨芸艰难地点了点头,“我告诉她后,才发现她像是从未听说过,原来秦司徒并不曾告诉她——”
“那是自然。矫诏大事,就算亲如骨肉,也不能随便讲的。”夏冰微微冷笑。
杨芸从那冷笑中看出了对自己的讽刺,“——是我失策!那时候温太后临朝,我当然同秦束走得近些。但如今不同了,如今……”她焦虑地在殿中走了几步,“如今我日日夜夜,都为此事寝食不安……秦家如今表面上一副谦退的模样,谁知道背地里……”
如今自己成了天下第一人,便要开始防备别人的算计了。夏冰冷冷地看着她,心想,世上事看起来纷纭复杂,其实说到底,道理都只有那么几个。
他悠悠地道:“此事嘛,其实很好办。”
杨芸蓦然转头,“你说怎么办?”
“秦司徒与秦赐再厉害,也都是倚仗着秦皇后的;若是秦皇后没了,他们没有兵权,也没有人给他们兵权,收拾起来,易如反掌。”
杨芸的眼神深了,她上前一步,“你说清楚,什么意思。”
夏冰却荡开话题,叹息般道:“其实早在秦皇后入宫之前,就应该做的啊!”
杨芸看他一眼,忽然想起坊间一个传闻——说是在秦束入宫之前,曾经遇到过一次刺杀。要害死一个人,当然有很多种法子,可是她偏偏又踟蹰了:“但眼下秦家蛰伏,秦束对我也恭恭敬敬,我没有理由……”
“秦皇后心计极深,不在她蛰伏之时除了她,难道还要等到她得势吗?”夏冰循循善诱,“太后,您想一想官家……秦皇后掌握着这么大的秘密,就仿佛在官家的身边放了一条毒蛇,谁也不知道她何时就会奋起咬人。何况若是秦家人得势,那杨家人,又该去哪里呢?”
第53章危心亦自惊
秦赐左右在家无事,便时常入宫,从早到晚地陪伴秦束。他们是名义上的亲戚,白日里闲聊作陪是稀松平常,加上官家已基本不再踏入显阳宫,宫中纵有无数双眼睛,成日看二秦无所事事,也看得麻木了。
于秦束而言,这样的经历也算新鲜——惯常是在黑暗里摸索着相爱的人,忽然到了日光下,好像从眉眼到身体都要重新认识一般。她再次担起在秦府里荒废了的责任——教他读书。
这回是读史书。
从春秋大义乖读到秦王统六合,从陈涉攘臂读到汉室鼎革,秦赐深思的时候越来越多,几乎让秦束都要看不懂他了。
她有时故意惊扰他,他便会笑,然后放下书卷来抱她。可是她知道他的心中还在想着书里的事情。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纵然已无比熟悉他在深宫幽暗中的身体,却从来没有了解过他那曾经打过仗、杀过人的灵魂。
偶尔,秦赐会与秦止泽一同过来,还有一回,甚至带来了秦羁。
据说如今就连父侯要见秦羁一面也比登天还难,秦束拿这话打趣他,秦羁也就是哈哈笑。兄妹之间没有谈什么要紧的事,反而只是回忆儿时游乐,到傍晚时,秦束将他送出宫门,秦羁回头,看了一眼秦束身后站立的秦赐,了然地一笑。
“也许二兄不是那个帮上你的人,”他道,“但是你要记住,在这世上,二兄也绝对不会是害你的那个人。”
秦束没有深思,只含笑应了。
秦羁走后,秦束复吩咐上菜。阿援又明知故问一句:“将军今日也在此处吃吗?”
秦赐红了脸,不敢答,只看秦束。秦束对阿援打趣道:“你是不是嫉妒?去叫罗小将军和李衡州也进来,今日摆一个团圆宴。”
于是五人围着小桌,桌下燃着暖炉,桌上温着小酒,幽幽地融着一室的烛光。后厨这一顿晚膳做了许久,待真正上菜时夜幕已降,李衡州颇是坐立难安:“这若是过了宫禁的时辰……”
“你是皇后御赐了碗筷的人,还怕什么。”阿援笑他。
罗满持却道:“说是团圆宴,但阿摇小娘子却不在……”他想起当初与阿摇的匆匆一面,心头甚是黯然。
席上一时沉默。李衡州咬了咬牙,拿起筷子道:“今日好不容易开开心心的,小人失礼,先为皇后、将军尝一尝味道。”
说着便搛了一片肉囫囵嚼了一嚼,双目圆睁夸张地道:“好肉!”
秦束不由得被他逗笑了,正要动筷时,李衡州却向后仰倒,砰通一声,椅背向后重重地砸在地上!
他死命地抠着自己的喉咙不住地干呕着,满脸通红,眼中渗出了血丝,惨声道:“肉里、肉里有毒——!”
***
秦束一下子站立起来,浑身发抖。罗满持、阿援俱扑到李衡州身边,但听得数声嘶哑的咳嗽之后,那一片肉终于被李衡州抠了出来,但他整张脸已是青紫,只稍稍抬起身一瞬,便又晕倒过去。
秦赐道:“我这就去后厨。”
“不必了。”秦束嘶声,“不要声张。”
秦赐停住,回头,看见她的脸容一半隐在阴影里,眼眸孤清地发亮。他顿了顿,“可这显然是冲您来的,若不是衡州……”
“既是冲我来的,对方总会自己找上门来。”秦束冷冷地道。
她往里走了几步,忽然又大步走回来,衣袂飘飘之间难掩怒气:“阿援,去城中找大夫,将那盘肉也带过去——这几日,衡州就安置在我宫里,对外就说他死了。”
“死了?”罗满持一愣。
阿援拉了拉他的衣袖,“婢子明白了,这就去办。”
罗满持摸了摸后脑勺,和阿援一起将昏迷不醒的李衡州拖入内室,藏进书架之间;而后两人便各自告退。
秦赐静了片刻,道:“我留下来陪着您。”
秦束看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片刻之后,她却又微带倦色地开了口:“我原以为灭了温家,可以太平一些日子;但总有人,不让我太平……”
“也许只因为您坐在如今的位置吧。”秦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