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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入腊月,天大寒,榖水冰封,北风惨啸。年逾七十的太皇太后自上回上了一趟朝堂,便始终卧病在床,弘训宫里处处燃着暖炉、熬着汤药,自昼至夜烟雾缭绕。
如今杨太后主政,秦束知道她没有主张,最多是听夏冰的话;而父侯在位,对他们到底是个掣肘,尚可以相安无事。于是秦束乐得清闲,每日便去弘训宫为太皇太后侍疾,太皇太后喜欢黄老之书,秦束每日清晨便趁着老人精神头好,来给她读上一卷。
然而这一日来时,太皇太后却已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秦束一边给她理着床榻,一边轻声道:“太皇太后,今日感觉可好些?”
梁太后本已形容枯槁,一向只靠那一双冷而镇静的眼神慑人,如今既睁不开眼了,便只像一个最寻常的垂垂老矣的妇人,干燥的嘴唇动了动,颤巍巍地道:“今日……今日不要读书了。”
秦束笑着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好,好。您想说什么?”
梁太后却一把将她的五指都抓紧了。也不知这老妇人哪来这样大的力气,一下子几乎令秦束骨节作痛,“你……你多次来找我,利用我为你除难,我都帮了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秦束的眸光仓皇地扫过梁太后的脸,复低下头喃喃:“孙儿……孙儿不知。”
“因为老身知道……你是个好女子。虽然你家里……但你是个好女子。”梁太后莫名地笑了笑,那笑影却又立刻消散了,“同样是女主秉政,那个温晓容也好、那个杨芸也好……她们都不如你。老身宁愿将你扶上去……”
秦束盯着梁太后那鸡皮鹤发的面容,半晌,低声:“孙儿惶恐。”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好像是真的惶恐,连声音亦发颤。梁太后静了静,道:“老身原不该担心你,杨芸她,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人之将死……也总想多说几句话……”
“太皇太后……”秦束忙道,“太皇太后长命百岁,可不能说这种话!”
梁太后摇摇头,却不管她,径自说了下去:“老身侍奉过穆皇帝,那时候,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到武皇帝时,虽然还镇得住,到底已不如他父亲……更不要说如今,国家不慧,政在大夫……”
这言语坦坦荡荡,秦束听来,却好像在直斥己非,脸上火辣辣的。梁太后复抓紧了她,缓慢地道:“其实老身,最担心的,并不是杨芸、夏冰他们,也不是小官家……老身最担心的是……广陵王……”她惨淡地笑了笑,“老身与他母亲斗了一辈子,只好在他母亲先死了;广陵王其实怨恨已极,对那御座从来也没有一刻放下过觊觎之心!你……你……你若有心,要匡正这天下,屏退外敌,拱卫王室……便一定、一定要提防他啊——!”
话到末尾,突然高亢,老太后整个身子竟都直挺挺坐了起来,好像要往空中追喊什么似的。“扑通”一声,她又倒回了枕上,双目大睁,好像还有千千万万的不甘心,全溶解在了那眼神里。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
后边的婢仆听见秦束呼喊,也都一拥而上,刹那之间,已有人忍不住哭了出声。秦束心中怛然,伸手去抚过这位姑外祖母的双目。老人闭目之后,唇角竟尔显露出些微的笑意,好像是终于轻松了下来,面色也透出了几分寿终正寝的慈和。
“太后驾到——”
宦官在宫门外通报,杨芸提着裙角三步并作两步地抢奔过来,还未到帘外,便已看清了帘内景象,顿时以手捂嘴,半晌,干嚎了一声。
她没有流泪。俄而她看见秦束从里间走出——秦束也没有流泪。
***
麟庆十四年腊月初三日,太皇太后梁氏崩,谥穆献,与先穆皇帝合葬于北邙崇陵。
原就被大雪覆盖的宫闱之中,如今处处缟素,连一点鲜艳的颜色也无。这一年王室多难,屡遭大丧,所有人都期待着,到明年正月改元,会有不同的气象。
秦赐赋闲无事,一身白衣到显阳宫来时,见秦束正踩着一只矮杌凳,描画着墙上的九九寒梅图。一边描,还一边数着数,计算着离春天还有多少时候。
秦赐不由失笑,走过去抱住她的腰,秦束“啊”了一声惊慌回头,却不小心将朱笔点在了秦赐的额头上。
秦束一看,默默地笑起来。秦赐皱了皱眉,却让那一颗墨点显得更滑稽了。
他手上一使力,便将秦束从凳子上抱下来,一边道:“宫中大丧,可不能多笑。”
秦束抿唇道:“我想姑外祖母不会怪罪我的。”
阿援将湿毛巾取了来,秦束接过,便小心地给秦赐擦去额上墨点。秦赐闭了眼,好像很舒服似的,又被秦束手指戳了戳脸。然后她走到案边,案上正放着几枚铜钱,是多日之前别宫嫔妃曾来与她玩掷钱之戏,到太皇太后崩后,这几枚铜钱也仍未收拾。她便将铜钱按在手指尖上,轻轻地弹了弹它,若不经意地道:“我好像从没见过太皇太后笑的样子,偏是在她临终之际,却笑了,好像很大的担子卸下来了似的。”
“太皇太后是以公心处世的。”秦赐简短地说着,再看秦束,却只能看见她寂寞的侧脸。
“她说她信任我。”秦束慢慢地道,“可是我心里清楚,自己并不愿意……并不愿意变成她那样。哪怕是为了天下社稷,也不愿意……”
秦赐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第51章红尘应更深
傍晚时分,秦赐回到了自己府中。
罗满持上前迎接他,令他不由得失笑:“你如今也是位将军了,不必总来这边盘桓。”
另边厢李衡州也走了出来,大咧咧地道:“我早就同他说过了,他不听。”
李衡州原是跟随华俨残军去了黎元猛部,秦赐与罗满持逃回上党后,主仆三人得以重见,感慨之余,这没大没小的气氛还是没变。李衡州一边接过了秦赐脱下的外袍,一边朝罗满持努努嘴,罗满持却将眼神望向了别处。
“怎么了?”秦赐察觉到什么。
李衡州朝堂上指了指,“有客人来了,我想将她晾在门口也不是个事儿,就先请进堂了。”
秦赐望过去,皑皑白雪的暮景下,堂前立着的那人也正回身来看他。
她一身缟素,鬓边别着白花,脸上一无妆容,连那从不离身的金钏儿也不知哪里去了。这让秦赐一时间都没能认出她来。
温家虽败,公主毕竟还是萧家的公主。比起被幽禁府中的大长公主萧鉴,萧雩受到的处分实在已算温和的了。
李衡州盯着秦赐的反应,秦赐只好淡淡笑了笑:“请进来是对的。”他走上前,对萧雩躬了躬身:“殿下有何贵干?”
萧雩盯着他,苍白的脸上森森的眼,好像能将秦赐看个对穿。半晌,她才低声道:“你对秦皇后,是真的?”
秦赐没有料到她会抛来这样的问题,然而回答于他是简单的:“是。”
萧雩好像无法理解般干笑了笑,“洛阳城里,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我原以为你们两人不过是……但她为了你,竟敢弑杀皇太后!”
秦赐的眸光微微一黯,但他不想同她解释,只往里走去,一边道:“殿下此来,只是为了问我这一句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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