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早?秦束将困惑压住,待到午后,便自己去了嫂嫂的小院。
还未走进那月洞门,却先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秦束心中一紧,快步往里走去,便见郭韫苍白着一张脸,正扶着床头不住地咳嗽,一名婢女往她面前捧着一盆清水,她咳出来的血迹便在那清水中不住地扩散开来。
见到秦束,她惨然一笑,却说不出什么话。
秦束屏退下人,自己给她捧着水盆,轻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郭韫凝视她半晌,像是在端详她这些天来的改变,末了,却只是清淡地笑笑:“真是抱歉,我没法出门去迎接你……”
“这是怎么回事?”秦束稍稍加重了语气,重复。
郭韫一手捂着心口,另一手拿巾帕捂着嘴,声音也闷闷的,“是我……没福气。”
“有什么病就治,不要乱说有的没的。”秦束道,“不管怎样,还有大兄在,你不需害怕。”
听见她说起秦策,郭韫却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连眼中亦泛起了晶莹而苦涩的笑意,“嗯……是啊,还有他在。”
秦束转头,看见绣架上的绣布上是鸳鸯戏水的纹样,针脚却还停留在她离开秦府之前的地方。可奇怪的是,郭氏已经病重如此了,房中却没有一丝药味,她不由得问:“你用了什么药?”
郭韫摇摇头,却不回答,身子向后慢慢地靠回枕上去,长发披散下来,更显得脸色苍白如死,“阿束,你……你从宫中来,你告诉我,外间传言陛下的病已不治了,这……是真的假的?”
秦束猛然回头,“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郭韫惨然笑笑,“我只是有一回听见了……听见了君侯与侯夫人在说话……”
“说什么?”秦束逼问。
“说……”郭韫咬住唇,“说官家的病,早在五六年前就已种下了,如今发作,倒是顺天应人,命数将尽……”
“种下?”秦束道,“种下了什么?”
郭韫轻轻地只道了一个字:“毒。”
一瞬之间,秦束的心中转过了一万种念头,脸色愈来愈白,眼神却愈来愈深。
郭韫转过脸朝内,也有些不适似的,又停顿很久,才轻轻地开口,泫然欲泣地道:“……我回来便很不安,告诉了尚甄。尚甄却从此留在了尚书省,说什么也不肯回家……”
“意思是,”秦束慢慢地道,“大兄他不愿意听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宁愿装聋作哑,想等着风波平息,再回家来?”
郭韫虚弱地一笑,“阿束,我……我真羡慕你。”
秦束几乎有些焦躁了,“羡慕我什么?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郭韫怔怔地道:“君侯他们,就算……就算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那也是为了你啊……他们说,趁如今太子年幼好控制,温皇后对我们家也还算和气,要赶紧做好准备……且不能等到太子长大了再即位,那就……”
“够了。”秦束截断了她的话。
郭韫的双眼微微发红,“所以我真羡慕你……”
秦束冷笑。
为了她?
她父母弑君可以有一万种理由,但唯独不可能是为了她。
因为她,也只不过是父母手中的棋子而已。
五六年前——难道是从太子出生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已经想到了今日?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明明阿姊也方才出嫁!
秦束袖中手指紧握成拳,涂了蔻丹的指甲刺得掌心生疼,却刺不破,怎么都刺不破,眼中和掌心一样,也像是蒙了一层冰冷的壳,冷而重,几乎要将她的笑面都压得破碎掉。可是她到最后,终于还是挺直了腰,像一幅冷硬的红漆木屏风,对她的嫂嫂图画着温柔安详的故事,“他们大约只是未雨绸缪,没有别的意思……总而言之,你须好好养病,不可以思虑过重。”
郭韫已闭上了眼,似是沉沉睡去,已不再听得见她说话了。
秦束给她掖了掖被角,又看了她半晌。
郭韫的这个病,到底是怎么来的?是累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抑或也是……也是,被“种下”的?
也许无人会给她解答,因为这问题本身并没有意义。
躺在床上的,不过是个对秦家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小门户的媳妇而已。
秦束走出房门,对门边侍女道:“拿我的手书,去城中——不,”想起自己见到的那几名医者,秦束的眸光深了深,她低头从袖中拿出一只香囊,“拿上这些钱,去太医署请个好大夫来,给夫人开药。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请最好的。”
侍女似也很为郭韫忧心,千恩万谢地连忙去了。秦束抬起头,却见到母亲梁氏正立在月洞门外沉默地望着自己,墙影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暗翳。
风动竹响,娑娑有声。母亲没有阻止她,但那目光里,分明写满了心安理得的不屑。
***
因嫂嫂病重,秦束有意在秦府多留了几日。请来的大夫看诊之后,只道是太晚了,病人是从上一次小产之后便损了血气,却始终拖延治疗,而今心力交瘁,恐怕只能开一些温和的药让她多活几日罢了。
郭韫从那日之后,也没有再说过话,每日只是怔怔地凝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束派人去尚书省找大兄秦策,却不知怎的,总是找不见人影,又或者找见了,却总被他用各种借口遮掩过去,无论如何,就是不回来。
听了阿援回报,秦束冷笑:“他是看中了我入宫未久根基未稳,不能用东宫的名头来强逼他一个股肱大臣。”
她过去为何会羡慕大兄大嫂?她以为他们会拥有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却忘了他们其实也困在这百丈方圆的秦府之中,无论如何,逃不出去。
秦束是已嫁的女儿,总留在娘家并不合适,陪了郭韫三四日后,总是要回宫了。她最后来看了郭韫一次,后者仍只是躺在床上发呆。
秦束与这位嫂嫂,过去实在并不算亲密,但见她这副情状,心中也有些难受,只得轻声哄道:“您再等等,大兄很快就回来了。”
郭韫并不看她,甚至连笑都没有笑一下。
她一辈子安静温柔而软弱,而尚甄也是一样的人,她曾以为这样很好,她很喜欢——可她没有想到,软弱的极端是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