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赐转头,见秦束颊上飞起了红云,便那双冷亮的眸子,好像也染了些云雾。此时的小娘子似乎不再那么尖锐而遥远了,她甚至让他有种……温柔的错觉。
他垂下眼睑,轻声应道:“是,我在这里,小娘子。”
秦束却道:“今日,父侯与二兄吵架了。”
秦赐静静地注视着她。
“二兄说父侯卖女儿。”秦束忽然笑了,“其实谁都清楚的事情,二兄又何必说出来呢?赐,这种事情,就连你都清楚的吧?所以二兄又何必对着父侯说出来呢?一点用处也没有。”
一点用处也没有。
“父侯他没有心的,他根本不会在意的。他已经卖了阿姊出去,但卖得不好,他不满意,所以他要再做一桩生意……”秦束笑着,喃喃着,又伸手去碰酒壶,被秦赐一把抓住了手。
她抬起眼,秦赐的眸光隐忍,像是在拼命按抑着什么,嗓音沙哑地道:“您喝不了酒的,不可再喝了。”
他的手掌很大,抓住她时,仿佛能将她整个人都包覆住。又很温暖,也许是酒的缘故,她好像已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
然而这温暖却让她仓皇失措,一下子抽回了手。
也是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许多本不该说的话。这些话原应该烂在心里的,即使是让一颗心都被染污了,也是绝不该说的。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说,又想不明白他听到这些之后为何只是劝她不要再喝,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直叫头颅里都嗡嗡作响地痛了起来。
秦赐的眸光微微一黯。他自己默默地将酒饮尽了,才再次伸出手来,慢慢地,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这一回,只似温柔的袭扰。
她于是也没有再挣脱他,只是稍带张皇地抬眼。
“不论您嫁给谁,”他倾身过来,凝注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都不会走。”
他那么认真,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眼神中的每一丝波动、每一点暗翳,都是那么那么地认真——可是她却早已经习惯了在一个谁都不说真话的世界里活着,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她低下头,身上似因夜风而冷得发颤。秦赐展开手臂,原想拥住她,手掌却最终不敢攀上她那纤细的腰,只是似有意似无意地放在她身后,一个保护的姿势。她既不反抗,也不迎合,只是在冷与热的缝隙之间沉默地忍受着,然后,一件外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夜深了。”他的声音低哑,说的好像也是全无意义的话。
她只点了点头。头有些昏,几乎靠上他的胸膛,但两具身体之间仍有很宽的空隙,他给的温暖并不逾矩。她知道他就在伸手可及的距离里,如一团火焰,永恒地等候着她。这便让她很安心了。
也许这就足够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几乎要在这种安心中睡去,她听见男人深沉的声音:“当初小娘子您,为何会挑中我?”
她揉了揉眼睛,却道:“我若回答你了,你也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秦赐笑了,“好。”
温和的笑,像是在包容小孩子的任性。她没有看见他的笑,只感到他的胸膛微微震动,令她脸色微微发红,“因为你是胡人。”
“汉人靠不住么?”
“汉人门第重重,牵扯不清。你是胡人,身家最干净。”
“原来如此。”秦赐道,似乎对这个回答满意了,他没有再追问,只道,“小娘子要问我什么问题?”
然而她却已不再回答,双眼紧闭,像是已睡着了。月华如水,苍冷而沉默,他低头看她半晌,抬起手,轻轻为她捋过一丝鬓发。
***
到破晓时分,秦赐将秦束送回了秦府。
阿摇老早就候在侧门里,见了那两道被月光拖得歪歪斜斜的人影,连忙抢了上前,压低声音狠狠地对秦赐道:“你看你都对小娘子做了什么!”
秦赐一手环着似睡似醒的秦束,一手提着空空的酒壶,闻言也不反驳,只道:“我送她进去。”
阿摇一个小女子,也抱不动秦束,只得站在一旁干着急,但见小娘子又半眯着眼,轻飘飘地笑了:“阿摇你来啦?”
阿摇见她面色泛红,怕她发热,不由得抬手给她打着扇,一边低声道:“您还说呢,大半夜地要出门,总是不叫上我。”
“你?”秦束笑道,“你总是担惊受怕的,谁敢叫上你。”
阿摇气结,却还是要给两人在前开道,尽量不出声响地将两人引到了秦束独居的小院。
秦赐撑持着秦束到了闺房门口,秦束一手扶着门,摇摇晃晃地站直了,对他笑。
秦赐道:“那我便告辞了。”又对阿摇道:“劳你费心。”
他转过身,往院中走出几步,却忽然被叫住:“赐。”
他停下。
一庭月色竹声筛落在男人挺拔的背影上,四方风起,绵绵不绝,像是宣告着长夏的离去。
秦束便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开口:“我想好我的问题了,赐——你今夜,喝醉了没有?”
过了很久,她听见秦赐回答:“没有。”
第8章飞锋无绝影
七月初九,是皇太子的寿辰。届时,天子要带上太子,并内外宫府、后妃公卿,都来骁骑营中观军礼,以为皇太子寿。于是就如秦束所言,骁骑将军黎元猛从年初就一直忙得不可开交。
秦赐本不爱凑这些热闹,营中士卒们说起宫廷内外五光十色的故事时,他都只在一旁读书。但有时候,他却仍然会听见耳边飘来熟悉的名字,让他不得不放下了书。
“我听闻,过了开春,太子便要定亲啦。”
“是是,官家好像为他聘了司徒秦府的女儿呢!”
“你是说秦大司徒、襄城郡侯?我怎记得他女儿嫁了广陵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