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光抬了抬眉,很有再次试探的打算,话锋一转又唏嘘起来:“当着邶国使节的面,出了这样的事,朝廷脸上很是无光,不过死者为大,没有追贺家的责,是官家宅心仁厚,须知那日太后和圣人还领着几位公主在场呢,吓得三公主回去病了一场……诶,公爷前去查看尸首的时候,听说有个姑娘唤了公爷一声,寻常贵女躲避还来不及,这位姑娘倒特别,且公爷对她行了大礼,想必她就是大将军遗孤吧?”
弥光那双眼,鹰隼般紧紧盯住李宣凛,他要看一看李宣凛对提及这位恩师之女时,究竟有什么反应。如果当真庆幸易云天的倒下成就了他,那么那个小小的女孩,又何足挂齿。
但可惜,他低估了这段交情,于李宣凛来说,明妆是他最后的底线,若是弥光敢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他不介意在官家面前领个失手斩杀黄门的罪过。遂点了点头,“那正是大将军遗孤。大将军病逝之后,夫人不久也辞世了,留下一个独女孤苦无依,勉强支撑门户。”
弥光反正是没有半点愧疚之心的,哦了声道:“据说才十五六岁光景,倒真是不容易。只是我也听说,仪王殿下似乎对她有意,如此看来这位小娘子非比寻常。也对,虎父无犬女么,将门之后又岂是庸庸碌碌之辈。将来妻凭夫贵一跃成了人上人,那公爷看……她会不会对小人有成见,处处针对小人?”
这话说得很坦诚,确实应当是他心里担忧的。李宣凛却一哂,“中贵人想得太长远了,莫说仪王殿下与她会不会有后话,中贵人是官家跟前红人,难道还怕一个小姑娘?”
弥光尴尬笑道:“我只是区区内侍,哪能不怕,等小娘子手上有了实权,未必没有为难小人的心,依着公爷,小人届时又当怎么办呢?”
李宣凛饶有兴趣地望着他,“那么中贵人有何打算?”
弥光顺势啧啧,“听说那小娘子生得容貌无双,姑娘家有一副好相貌,果然能青云直上。”
看来好相貌碍着他了,李宣凛倒也不动怒,只是有意告知他,“易小娘子是大将军独女,大将军临终时曾托付我看顾她,我既应下了,那就是我的责任。中贵人其实大可不必担忧,易小娘子是个纯质的姑娘,她的心思没有中贵人想的那么深,那些揣度,只是中贵人多虑罢了。”言罢又散漫地笑了笑,“先前听中贵人提起老家,我记得你的老家在雍丘吧?家中父母不在了,但有个相依为命的哥哥,长子过继到了中贵人名下,好得很啊,中贵人也算后继有人了。”
这番不轻不重的敲打,让弥光的脸色更白了,想来玩弄权术太久,忘了自己也有软肋,或者高估了李宣凛的品行,以为他不会像自己一样,动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见他不说话,李宣凛偏头打量了他一眼,“中贵人脸色不好,可是这阵子招待邶国使节太累了?公务再忙,还是要保重身体,我那里有几支老山参,下回入禁中,给中贵人带来。”
弥光嘴角抽了抽,心头恨出血,却又不得不克制。正要拱手道谢,他却傲慢地转过身,龙行虎步往宫门上去了。
第30章
宫门上早有他的随行官赵灯原候着,先前那番对话隐约传过来,门上的人也听到了一些,上前接应他迈出门槛,两人并肩往东华门上去,赵灯原边走边道:“弥光这厮又在打小娘子的主意,若不是因为这是禁中,我早就抽刀砍下他的脑袋了。”
陕州军对弥光的恨,可说是恨之入骨,当初朝廷拨给的粮草运到了潼关,只差一点儿,就能报邶国突袭之仇,结果因为这狗宦官的谗言,拖住了全军的进程,也让大将军停了职。若不是他,大将军不会饮恨而终,小娘子也不会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女,可饶是如此他依旧不肯放过,算盘又打到小娘子头上来,别说上将军,就是他们这些底下听令的,也咽不下这口气。
赵灯原愤愤,李宣凛却很淡然,“我的那番话,其实正合弥光的心意。”
赵灯原有些不解,“上将军的意思是……”
什么意思,暂且不便多言,他摇了摇头,“算了,出宫再说吧。”
东华门外,车辇早就在等着了,因太阳将要下山,这天地间又狠狠地凉起来,七斗蹲在背风的地方向宫门上眺望,见有人出来,忙蹦起来,张着斗篷给他披上,一面吸着鼻子道:“公子,天晚了,咱们是回家,还是去控鹤司衙门?”
李宣凛回头望望西边天际,云层厚重,明日也许会有一场雨。现在的天气最是多变,仿佛一日之间能走过四季一般。他略沉吟了下,“去潘楼包个酒阁子,大家吃过了饭再回去。”
横竖那个家,是越来越懒于回了,在外面蹉跎一阵是一阵。加上随行的人从陕州护送他回上京,因忙于应付王公贵族的宴饮,自己人还没能好好喝上一杯,趁着今日有闲暇,去潘楼尝尝最新的春菜,也算对大家长途奔波的犒劳。
七斗响亮应了声是,随行官们自然也很高兴,潘楼在宫城南角楼斜对面,只隔了一条高头街,从这里过去一盏茶就到了。
众人驾着马,一路到了潘楼前,潘楼是上京最有名的正店,三楼相接,五楼相向,擦黑的时候挂满了灯笼,飞桥栏槛,明暗相通,人还没进门,就闻得见酒香夹着脂粉气,伴随靡靡的声乐扑面而来。
拉客的官妓打扮入时,六七个站在门前揽客,迈着莲步,摇摆着纤纤柳腰,俏声说:“官人可进来坐坐?今日新酿的珍珠泉,管教官人忘归,还有新来的唱曲儿姑娘……让她陪官人喝一杯吧。”
有人调笑,“酒有什么好喝的,老爷想讨杯冷茶吃。”
于是换来官妓们的嗔怪,“官人说这话,家中夫人可知道吗?回头闹到店里来,别说冷茶,连饭都吃不成了。”
但凡去过挂红纱栀子灯酒楼的人,都因这话暧昧地笑起来,只有七斗不明白,转头问李宣凛:“那人做什么要吃冷茶?茶不都是喝热的吗,难道上京又出新喝法了?”
李宣凛有些尴尬,没有应他,一旁的赵灯原觉得这小子也老大不小了,没吃过猪肉,总得见识见识猪跑,于是很详尽地向他解释了什么叫“吃冷茶”,示意七斗看街边和男人耳鬓厮磨走过的女子,“吃冷茶就是狎妓,因为小姐磨磨蹭蹭碎步走路,茶端到手上时已经冷了,所以叫吃冷茶。”
七斗恍然大悟,“乖乖,真是一门学问!”
众人起哄,“年纪到了,若是有机会,也学着吃上一杯吧。”
揽客的官妓迎上来,嘴里热热闹闹唤着将军,就要把人往门内引。大家从善如流时,却见一个人顿住了步子,赵灯原迟疑唤了声“上将军”,“可是想起什么公务没有办完?”
陕州军训练有素,一提这个,便纷纷站住了脚。
李宣凛说没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也不怎么要紧,你们先进店内,我去去就回。”
然而那帮人就那么看着他,一个都没有让他独行的意思,他无奈,只得又说了一遍,“你们先去定下酒阁子,我随后就到。”
那就是确实不重要,确实不用人护卫,大家这才松懈下来,重新被官妓簇拥着往店门内引,唯有七斗转身比手,“公子走吧,小人给您赶车。”
李宣凛说不必,“你跟他们一同进去,我自己骑马,速去速回。”
他说罢走向拴马的地方,挑了一匹便疾驰开去,七斗眼巴巴看着他走远,嘴里嘀咕着:“公子这是上哪儿啊……”
往北,隔着几条街就是界身南巷,他一路马不停蹄到了易园外,这时天已经黑透了,只看见门上灯笼高悬,巷中一片静谧。路边停了一架太平车,两个穿着粗布衣的人站在门上,小心翼翼向内打探,门房上有人出来,一个家仆向北一指,“绕到后面巷子上去,那里有边门。这是正门,正门能让你们送菜吗,懂不懂规矩!”
两个农户唯唯诺诺答应,弓着身子拉起太平车,往后巷去了。
李宣凛在灯火照不见的地方,静静站了很久,仔细听,北风扫过整个园子,没有带出喧闹之声,他松了口气,至少目下她还应付得了,确实不需要他出面。
放心了,那就回去吧!他退后一步,牵着马匹往巷口走,远远能看见皇建院街上棽丽的灯火,穿戴着华美冠服的人在夜市上款款走过……
脑子里忽然浮起大将军临终时的场景,即便时隔多年,心头还是狠狠一哆嗦。
大将军病了好几个月,新病旧伤一齐发作,军医已经束手无策了,每日在廊下候着。每个人心里都牵着一根弦丝,不敢说出口,但预感强烈。他呢,几乎不去军中了,就在府衙内随时听令,防着大娘子有事差遣,大将军有话吩咐。
果然,那日午后大娘子出门来,晦涩地唤了声俞白,“你进去吧,大将军有话对你说。”
他应了声是,忙提袍迈进门槛,榻上的大将军已经瘦得脱了相,看见他进门,微微喘了口气,指指对面的圈椅,示意他坐。
这时候哪里坐得住,他单膝跪在脚踏上,轻声说:“大将军有什么话,只管吩咐俞白。”
大将军的声气很弱,战场上横刀立马的英姿不再了,但威仪犹存,叮嘱如何安抚将领,如何整顿军纪,甚至连什么时候分发军饷都提及了,却没有怨天尤人,只说:“日后粮草入库,请安抚使派两个人仔细清点。我们在边关太久,只图行事方便,忘了朝中那套琐碎,这不行。”
他说是,想起弥光就深恶痛绝,咬着牙道:“那奸宦还没走远,我去城外拦住他,拿他的首级给大将军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