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芝!
她梳着整齐光滑的发髻,一双眼睛透着明白的光;脸色呢,也不再是先前那般苍白无血色,而是泛着淡淡的红润,犹如初生的早霞一般,柔美妙丽如初见。
我伸出手用力的揉了揉眼睛,睁大再看,惊诧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曼芝,真的是你在这里?我不想醒,怕这是一场梦——”
“你不要怕,醒来吧,我不会离开的。我要在这里陪你一整天。”苏曼芝说着,朝旁边的几个人确信似的看了一眼。
她的影像真真切切的在我眼前晃动。我许久未听到她如此正常而清丽的声音了。翘起的酒窝里,也许久未泛起欢快的笑容了。
真的不是在做梦?我抬眼看到了母亲、大嫂以及拉着我的手晃来晃去的芸儿,还有元存勖那双深色的满含期待的眼睛,便确信这不是在做梦。
这是真实的苏曼芝。许久不见,她看上去好多了,情绪、面容、神色……一切都好多了。至少,她认出了我,认得了我!
苏曼芝拉着我的手,说,“槿初,你瘦了好多。”
“你也是。”我的喉咙干住,心里在流泪。不过此刻,是幸福的泪。
“要好好吃饭,不要减肥。”她笑道。
“嗯,我要多吃东西。”
“那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做。”大嫂听到我说要吃东西,欣喜开来。
“我想吃港式点心。”我看着苏曼芝,笑道。
“港式点心?”母亲和大嫂听我这样说,十分纳闷,要张罗着小杨去买。苏曼芝拦住他们,笑着说,“我会做,比外面买的好吃。”
我攥住她的手,笑了笑。
“你该照照镜子梳洗一下。”苏曼芝摸着我的凌乱的刘海儿。她的手指依旧冰冷而又细嫩,白皙如玉葱。
我点了点头,慢慢的说,“一个女人想把自己变漂亮多不容易,为一张脸也要花上三年;可是要想把自己变丑,只需三天。”
我们俩对视着,浅浅一笑,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这一段日子,是一九四三年底最黯淡的日子,是中国近代史上最为灰暗的年度;却也是我和曼芝劫后余生的日子。
整个上海,依旧是残酷、冷峻的世界,甚至有着令人不忍直视的悲切。这里没有一丝华夏民族可以支撑的尊严,没有一丝战事胜利重回太平的希望,可是,我终于决定不再那么痛苦了。于我,虽然留下了深刻的痛,却找回了所爱的人;于曼芝,虽然失去了所爱的人,却留下了永久的忆。得之失之,唯有从容面对。
晚清爱国诗人丘逢甲在一首诗中曾经写道,“归飞越鸟恋南枝,劫后余生叹数奇。”此刻,我们不再感慨命运之多舛,叹息岁月之流离——因为这是这一时代里,每一个生活在这个国度上的生者不可避免的。只是,在紧压的岩层与夹缝之中,唯有最为坚挺的树苗,才能勇敢的熬过寒冬,好好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