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绵州道与伏江道交界。
窥人谷,
阴风崖.
人迹罕至之地,生者不归之途,却有人在拾阶而上。
然,阶不是阶,只不过是斜斜而上的土壤。
可从未走过的路,便不是路么?
土上
长青槐影憧憧而晃,遮蔽这人的身影。
而这人身后还跟着一位面容沧桑、双目警惕扫视周边的男子。
这男子正是随来护卫的景家五品长老————景如意。
景家特色,趋吉避凶,再加上共师本就和景系这边亲近,景如意便获得了陪伴共师来阴风崖、同时为他提供源血的任务。
至于阻挡敌人的任务,则是姑系花家的花长老接了。
这也是姑系一直看不起景系的地方。
可景系从上到下都这样,遇到这种事儿,姑系都已经懒得去和他们搞了。
然而这一次,也不全然如此,因为去阴风崖也不是个好差事。
五品强者是能在那种小鬼域里跑跑的,但只限于跑跑,也只限于能从鬼的手里逃生,但绝不是进入核心之地去和鬼正面厮杀。
可现在,景如意却不仅要进入这至阴之地的核心处,还要注意保护共师,这任务.并不安全。
“共师,三思啊”
景如意很快有些怂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共师顿下脚步,稍稍紧了紧背着的各种锻具,以及被铁链捆绑的严严实实的大火炉,侧头道:“那给我留一份源血,景长老自己走吧。”
景如意又不干了:“你不走,我怎么能走?你是给我打造灵器的!
可是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
共师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有。”
景如意道:“行行行,我知道了,我陪您老走这么一趟.不就是去个还没成为鬼域的至阴之地转一转嘛。
对了,共师,说句老实话,这至阴之地我从没来过,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共师道:“【量地】秘法上说,鬼的形成本质乃是阴气凝聚,一旦成型,那鬼便是不死不灭,除非这阴气全部耗尽。”
“那应该是能耗尽的吧?”景如意生出兴趣。
共师道:“【量地】上亦说,天地如磨盘,太阳在上,太阴在下。而这至阴之地乃是连着太阴的.你能耗尽这里的阴气,但你能耗尽太阴的阴气么?”
景如意悠悠道:“这我也听过。肉田附近必有鬼域,鬼域越强,肉田品质越高.阴阳阴阳,阴高一尺阳高一丈,阳高一丈阴亦不让.平衡嘛。
所以,鬼其实是我们的世界生出来的东西,它们被阴气供养。
而这至阴之地的阴气还未彻底凝聚,还未连接到鬼的身上,所以.您老就是想趁这个,从这里攫取点阴气,以铸灵器,对么?”
共师道:“对。”
景如意挠了挠脑袋,感觉这像是去作死。
在一个快要凝聚出鬼的阴气口子铸兵,不就是等同于在一个即将爆发的火山口说着要弄点新鲜岩浆上来么?
谁也不知道阴气什么时候爆发,谁也不知道这铸兵会不会刺激到阴气使得阴气提前爆发。
然而,如此说来,至阴之地还真是过了这村便没这地了。
因为至阴之地,便等同于即将爆发的火山
很快便会逝去。
今日的至阴之地,明日说不定已经成了鬼域。
而昨日的至阴之地,说不定还未形成,也无法被察觉。
所以,共师的这次机会是很难得的。
片刻后。
两人登临了阴风崖。
这是一处黑黢黢的地域,周边山影、树影甚至是月光都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扭曲,令人想起海里随波扭动的水草。
共师也不废话,利用秘术左看右看,确定了阴风崖的核心区域,然后将火炉摆上,雪白骨炭放入,其他器具亦是一一到位。
继而,他取出火折子开始生火。
可火折子才亮起一点红芒,便如被什么东西吹了口阴风,直接熄灭。
一旁的景如意祭出块龟甲似的盾牌,盾牌里绿光流转,盾牌也流转,庇护在他和共师周边。
同时,景如意又取出一把刀,左右警惕地看着,而体内影血焚焚而起,宛如大河奔腾。
共师点燃火折子,甩入骨炭。
骨炭火燃,但火焰却比平时要小很多,根本无法完全铸兵。
显然,【量地】是本残缺的秘术,必须要和至少再一门秘术结合,才能完成铸兵
死马当作活马医,共师喊了声:“景长老,借点血。”
“哦”
景如意会意,屈指一弹,数滴极阳灼热之血射入骨碳的火焰里。
嘭!!
火炸开了,赤熊熊地燃烧着,但火焰的形状却显得狭长扭曲,而根本在外时候的那种温暖感,反倒是像是一个又一个被被剥了皮的血人在跳舞。
共师也不管这些,他双瞳虽是微凸,血丝密布,但却透着一抹虔诚和专注。
他开始了铸兵。
他这种层次的,已经不需要在磨砺手感了,在他抓住铁锤的那一刻,便是最好的手感。
火已起,然后便是热锻,去除无用杂质,在添入预先准备好的各色金属。
而看模具的样子,共师也是在铸刀。
好似他在遥遥地与李元,还有祝斑在较量。
毕竟祝斑给彭弥铸出的残阵,也是一把刀。
片刻
灵胚成,是把款式普通的长刀。
共师目光坚定地举锤,开始快速捶打。
他并不会调动阴气,可他知道.阴气会自己来。
叮叮叮!
叮叮叮!
而就在这一刻,在这弥漫八方的阴气里,这一点阳气就好成了暴风的风眼。
无穷的阴气往兵器而去,好似被火光吸引的飞蛾.
一缕缕阴气亦是穿心万箭钻入共师的身体,哪怕景如意在旁边再如何施展,也是毫无用处。
这两人便好似在深海的骇浪惊涛里飘摇的一叶扁舟.
“火小了!!景如意!!”
共师忽地急喊出声。
他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灵胚的快速冷却,将他锻造和倾听胎动的时间压缩了何止一倍。
铸兵,本就是须臾即逝的事儿,现在.连这须臾都没了。
“景如意!快,快!!”
共师感到四肢僵硬,躯体冻僵,但还是怒吼着。
景如意继续弹血。
嘭!
火炸开,温度升高了点。
共师狰狞且疯狂地挥舞大锤,脸上带着狂热的笑。
叮!!
叮!!
叮!!
“源血,来!”
共师忽地大吼。
这一刻,他看到刀身之上已经浮现出了种种诡异的斑纹。
景如意闷哼一声,驱出一大滴心头源血,径直地射入那灵胚中。
共师喘着粗气,但手不抖,眼不晃,开始继续铸造。
随着铁锤的敲打,那刀身之中,一缕翠绿亮芒游走萦绕,而刀身上却好似生了锈一般,浮现出一点一点浅绿色,好像尸斑.
这玩意,怎么看都不像是残阵。
然而,共师知道,这即便不是残阵,却也已经超过了他以往锻造出的任何一把灵器。
忽地,他一阵急促连珠、狂风骤雨般的捶打,再在一阵阵骨裂般的“咔咔”声里,熟练地为刀淬火,按柄,再投出。
这一连串动作,极快。
而做完,共师便整个人僵住了,颇带几分玩世不恭的面容里藏着最神圣的肃穆。
景如意接过刀。
一愣。
这是一把什么样的刀。
好丑好丑好丑
好像恶水沟的颜色,刀身上浮着浓淡不一的尸斑绿,刀身里那原本该游走的绿芒却被定着不动,一闪一闪,好似恶鬼的瞳孔。
然而,他稍一沟通,便霍然变色。
“这刀共师,这刀”
可是,他眼中的共师已经盘膝坐下,火炉的火摇摇欲灭。
共师忽地豪爽地大笑起来:“景如意,代我去问问李小子,这刀可得几分风流?
再去问问祝斑小儿,我共浪可曾输他半分?呵哈哈哈哈”
他欢快地笑着。
笑声戛然而止。
他的头垂了下去,握紧铁锤的五指也松开了。
火炉里的火.灭了。
这或许根本未曾遵从铸造法的一次铸造,显然引起了某种连锁反应,使得此地阴风四起,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阴气浓如实质地包裹而来,重重叠叠覆笼了死去的共浪和火炉。
景如意握住刀。
这把刀,显然也不需要经过十月人气温养,而可以直接使用。
他神色复杂地握紧刀,对着那阴冷狂风中已死的共师深深鞠了个躬,之后纵身飞起,快速往外逃去。
初夏。
有快马从外入了神木殿,带来了前线兵败的消息。
败因也很简单,那就是莲教的高层势力突然变强了。
战场上出现了不少灵器,毫无疑问,这里面有不少祝师的功劳。
除此之外,那彭弥似乎是突破入了四品,所以才突然扭转局势,将前线的防御口子直接撕破了。
这样的消息,在神木殿高层很快传开了。
密室里的李元也知道了。
他看着再一次躺在脚下的李平安,再度陷入了些迟疑。
五行势力若是全面崩溃,他也不需要再犹豫了,直接将儿子带走便是了。
“再来!”
躺在地上的李平安如永不屈服的豹子,明明信心已经被李元打碎了一次又一次,却还能继续爬起来,再大笑着挥刀,这让李元莫名地想到“圣斗士五小强”之类的角色
“你什么时候能赢一次啊至少把为父逼出圈子啊。”
李元低头看了眼脚下的小圈儿,又用嘲讽地眼神看了眼对面的少年。
不过他知道,李平安是做不到的。
李平安的数值放在那儿,再怎么都无法创造奇迹。
因为他才是奇迹。
儿子虽是先天影血,可比起他却差太多了。
“我独门秘技快要彻底完成了,爹.到时候,我不会输的.我不会的”少年瞪着眼,喘着气,像一头永不疲惫的战争机器。
这模样,根本不是个十四岁少年该有的样子。
李元心中感慨一声。
作为《回柳功》先天影血的拥有着,李平安比任何人都更加地豪情万丈,这是一种刻绘在骨子里、灵魂里的性格。
别人需要领悟意境、需要契合观想,但李平安只要做自己,就能突破。
这就是可怕的先天影血,却也是先天定下的宿命。
可即便如此,悟出独门秘技又如何呢?
这种东西,他十多年前就已经悟出了,而且不止一个。
所以,儿子是无法战胜他的。
李元真正要看的也不是儿子战胜他.
他需要的,是儿子的决意。
“继续!”
李平安双目灼灼,抓起刀继续冲向李元,却又被李元随手斩飞。
虽然飞了,那少年还在大笑。
“爹,过去我见你这一刀,我会吓得肝胆俱裂,可现在.我没事,我没事,哈哈哈哈!”
嘭!
少年落地,翻滚了一圈儿,脑壳撞墙,却还在笑,手指动着要继续爬起。
李元耐心地等着他。
少年爬了起来,永不言败地再度冲上来。
父子于密室里的魔鬼训练,好似在时空里定格成了一副画卷。
入夜。
崔花阴似是修炼出了点问题,依然坐在肉田边,未曾归来。
倒是瑶珏陪李元上了榻。
古灵精怪的长腿丫鬟在榻上比任何人都要活泼,这甚至逼的李元差点儿“曝光他并不老”的事实。
然而,在一阵狂风骤雨后,云销雨霁,各自缓下.
“姑爷,才不老。”
瑶珏专挑好话儿说。
李元道:“瑶珏,你家小姐到底怎么想的?”
“姑爷是想离开这儿吗?”瑶珏嘻嘻笑道。
李元点了点她脑袋,道:“前线大败.再后面,该是各大家族抽调人手去前线了吧?你就不担心你们被抽到?”
瑶珏道:“不看僧面看佛面,谁会抽我们呀?
而且我听夫人说神木殿易守难攻,就算敌人兵临城下,想要破入神木殿,那也是痴心妄想。”
李元应了声,然后叹息道:“我只是想家了.你知道,人老了,就总会思念故土,想着落叶归根。
但我也知道,这故土在南方,在莲教。而我却是神木殿的铸兵师,我走不了。”
瑶珏愣了会儿,然后好似粘人的小鸟挤入李元怀里,长腿微屈,腿根攘了攘李元,羞涩道:“都麻了呢。”
然后又抱紧李元道:“我听夫人说,你是用阳寿铸兵,不许再这么做了!你要闻道,那你可曾在乎你的女人的感受?”
她的语气里带了些撒娇,明明好像是在指责、在命令、在不懂规矩,可却偏偏并不令人讨厌。
李元抱紧瑶珏。
可惜崔花阴是不会随他走的,江南为橘江北为枳,骄傲的阴妃娘娘不可能去到边角的穷乡僻壤。
而瑶珏就算愿意,自然也没办法和他走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
然而,他还是决定要看看局势。
若局势真的不好,他说不定又会改变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