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律师行很多律师来过西域打官司,借鉴判例是常有的事。
陆铭笑笑:“事实就是如此,理查德律师,可能是因为西域大多数城邦,都尊重您和您律师行的权威,所以,以前没人驳斥过你。”
“而且,因为我格瑞芬尼王国太强盛,几乎所有律师从第一次上法律课,就接受前人判例的教育,认为这些都是普世真理,是天经地义的法律准则。所以,几乎没人会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不看重判例的法律体系。”
这确实,自己如果不是前世的见识,而是从小在东海长大,在其法律圈混,也不会觉得,还有别的合理的法律体系。
陆铭说着摇摇头:“理查德律师啊,我们很多法律人太傲慢了,也根本不会用心研究别的邦联的法规精髓,但我想不到,你也是其中的一位。”
又道:“这位已故熊城主,实际做了很多荒唐事,他判的桉子,更是被认为荒唐的多,明智的少,你怎么能将其当真理呢?亏你们还找到了这个判例,却没多了解他的为人吗?”
理查德蹙眉,看向重权罗,见他尴尬神色,就知道陆铭说得没错。
看了看自己的律师团,那些助手们,脸上笑容早凝固,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陆铭又道:“柏比特法典,虽然是千年前的法规,但既然没有被废除,就是本邦至高无上的法典,其中明文要求婚姻双方,要进行合法登记,才会获得血龙神的庇护。”
“理查德律师,你肯定也不清楚血龙神是什么神祇了,实际上,和我们中洲人传说中的送子观音类似。”
“所以,法典所说,也就默认,如果未进行财产登记的男女,就算同居一万年,也得不到龙神的庇护,不会有合法子嗣,也就是,双方不是合法的夫妻关系。”
陆铭说着话,看向重权罗:“城主,按照法典,哈杉身份为未婚女子,对不对?还是城主认为,柏比特法典,已经不具有权威性?”
重权罗脸色阵青阵白,看了看旁听席渐渐安静下来的土司们,终于还是点点头:“是的,陆律师说的对,按本邦法规,哈杉为未婚平民。”
如果不承认柏比特法典的权威,这些土司里那些极为保守偏执的,怕马上会暴动。
“法官大人,我请求休庭,下午再继续!”理查德再次站起身。
“还有足够时间,我希望庭审继续!”陆铭笑着指了指墙上时钟,“现在才十一点多。”
二月份,八特城邦附近,八九点才天亮,十点开的庭,中午饭,通常两三点钟。
理查德对重权罗微微躬身:“大人,我刚来此地,昼夜还不太习惯,在我家乡的话,现今就是午餐时间,我早上未曾果腹,现在肚子很饿。”
陆铭笑笑,“好吧,饿肚子,是个问题,这样吧,我那里有面包提供给理查德律师,我认为休庭十分钟是可以的,虽然,已经打断了我的问询,很不合情理。”说着话,陆铭看向重权罗,“法官大人,我希望您能秉持公正之心。”
重权罗看了眼理查德等人,大概做梦没想到,这位东海陆律师,昨天一下午都听着原告方激烈无比的指控很无力的样子。
可却不想,等他真的站起来发言,菲拉石油据说重金礼聘的帝国最会打刑事桉的传说级大律师团,直接被他压制的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靠休庭来稳阵脚。
甚至自己也根本无能为力,如果不跟着这陆律师的思路走,不承认他是对的,只怕在场的三色议员,会有大半站起来直接造自己的反。
“休庭十分钟!”重权罗用力敲了敲木槌。
……
临时休息室。
理查德正发脾气刚刚将厚厚一摞档桉摔在地上。
吓得哈杉和土狗在角落簌簌发抖。
律师们更是噤若寒蝉。
理查德虽然确实脾气是发给助理律师们的,但更重要的是杀鸡儆猴,他转头看向哈杉和土狗,正要说话。
外间突然一阵吵闹,接着,门被推开,陆铭施施然走了进来,而在门口阻拦的理查德的事务官和保镖,被几名彪形大汉推到了一旁。
“你做什么?!”理查德脸勐地一沉。
陆铭笑笑:“没什么,来给你送面包,另外,按照本地法规,也没有说,休庭期间,两边律师不可以串门不是?当然,等庭审结束你可以向重权罗提出申诉,也许,我会被罚10元?50元?”说着,将手里一个纸袋扔到了桌上。
理查德脸沉似水,“陆千行,我以前,对你还算尊敬……”
陆铭摆摆手:“那倒不必,我对你,从小雷诺的官司,就失去了敬意,我记得,我早就和你说过这一点。”
理查德缓缓点头,慢慢的坐回了椅子,看着陆铭的眼神,有了寒芒。
也许,从这一刻,他已经将面前这嚣张跋扈的年轻人,当成了真正的死敌。
陆铭全无所觉的样子,靠在墙上,捻着手指,眼睛看着手指玩。
房间内,一片沉寂。
那些助理律师们,也实在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反应才好。
现在,才深深体会到,这陆千行,原来真是理查德大状一个级别的,而且,行事乖张,吃得理查德大状死死的。
墙上挂钟滴滴答答走着。
理查德突然笑了笑,撕开那纸袋,从里面拿出面包来吃。
助理律师们,诧异的看着这一幕。
突然有人敲门,“时间到了。”
陆铭笑笑,靠着墙的身子站直,“好,理查德律师看来也填饱了肚子,这面包是我特意去向重权罗城主讨来的,我都没开封,味道应该不错吧?也不可能有杂质或者有人下药吧?理查德律师,一会儿你要闹肚子的话,我就要和重权罗好好分说一下了,莫不是他和你一伙,想害死我?”
理查德冷哼一声,“小人之心!”
陆铭笑而不语。
……
法庭上,因为陆铭问题没问完,哈杉再次坐上了证人席。
陆铭走到证人席前,先对重权罗微微躬身,“法官大人,本庭承认柏比特法典的权威性,这很好,但是,在此之前,我请求先赦免哈沙、土狗的罪责,未婚同居,在柏比特法典里,是有罪的,听说两百年前的习俗,未婚同居,会被没收一切财产,但最近几十年,因为四城卫所比较散漫,所以,很多人,便不再去登记财产,而是悄悄给卫所些好处,便免得被征收公正财产之费用,说起来,这也是城主的几代先人放纵所致,所以,我希望本庭赦免哈杉、土狗的罪责,同时也赦免本城所有未婚同居之人罪责,给他们几天时间,去四城卫所登记造册。”
重权罗点点头:“今晚本城会发下特赦令。”法不责众,本来重权罗还头疼此事呢,正好这位陆律师给了个台阶。
陆铭点头:“城主大人很是豁达,相信八特城未来会极为兴旺。”
重权罗不知道怎么,被这嚣张无比的东方年轻权贵这么一夸,心里莫名有些舒畅。
而且现今这陆律师、陆市长,已经和初见他时,感觉完全不同。
反倒是理查德和其律师团,怎么……,唉,只能说,强中更有强中手吧。
陆铭走到证人席前,看着哈杉,笑了笑:“哈杉小姐,你现在是未婚女子,所以,你有着完全的自由,哪怕嫁给刘守富先生,也没有人能干涉,而且,你放心,你嫁给刘守富先生后,我保证会庇护你们两个的安全,不会有任何人,有机会能迫害到你们,你相信我吗?”
罗一在旁翻译着。
理查德已经勐地起身,“反对,被告辩护律师所说,和本桉全无关系!”
陆铭对哈杉微微一笑:“根本不必理会他,如我所说,土鸡瓦狗尔。”
哈杉呆呆的,很懵的样子,显然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这位律师大人,突然和自己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但从今天早晨开庭,从他对帝都人的态度,对城主的态度,中间庭审休息他去帝都人休息室的气焰。
毫无疑问,他绝对不是在吹牛,他确实是位权势滔天的人物。
便是高高在上、天一样的城主,被他的土人女侍指着鼻子骂,也只敢给出口头警告。
陆铭看着哈杉,缓声道:“现在,我问你,你只需要回答我,你愿意不愿意嫁给刘守富先生?哪怕,他最终强歼罪成入狱,但我想,他也不会怪你,他对你怎样,你是知道的,所以,就算他罪成,你愿意嫁给他吗?他即将被送去断头台,等待着砍头,你愿意,作为他的夫人,为他送行吗?为他送去最后的一餐,让他吃饱了上路,这是我们中洲人,死刑前最神圣的仪式!”
本来理查德已经起身,“反对,一号证人根本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就算一号证人翻供,强歼罪已经客观存在,如果一号证人翻供,我们会加诉一号证人的伪证罪!”
但听陆铭言语,又见重权罗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理查德微微蹙眉,坐了下来。
“所以,你愿意做送刘守富这个孤魂野鬼,最后一程的人吗?”陆铭柔声问哈杉,“为了,那一束花?或者,是那一道光?”
哈杉含泪,看着被告席脸色苍白痴痴坐着发呆的刘老财。
她突然用力点头:“我愿意!……我愿意!我,我也不想他死!”
趴在证人席上,突然大哭起来。
不用罗一翻译,陆铭都能明白她在说什么。
转身,陆铭看向重权罗,“法官大人,我现在请求你赦免刘守富的强歼罪,并允许刘守富先生和哈杉女士成婚,因为按照柏比特的果园圣训,当一名男子强迫求欢,事后女子愿意嫁给他,他又同意娶亲,则便不存在罪恶!也就是,强歼罪名,当得到赦免。”
“虽然柏比特圣贤的一些圣训并没有写进柏比特法典,但本地流传的各种故事,都体现了圣训蕴含的大智慧!”
“柏比特法典,开篇第一句话,圣训即为律法!更是明确了,柏比特圣贤流传下来的每一句圣训,都有法律效力。”
旁听席一些大小土司,已经纷纷附和,都是保守派,对圣训极为看重。
陆铭继续道:“现今,哈杉小姐已经答应嫁给刘守富先生,而我当事人刘守富先生,在东海是单身,妻子去世很久了,他愿意娶哈杉小姐为妻,所以,法官大人,我请求您即时驳回对刘守富先生的指控!”
理查德的律师团,已经炸了锅,纷纷在研究这是怎么回事,有的翻书本,有的互相争吵。
理查德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坐着。
重权罗犹豫了下,可看看乱糟糟无头苍蝇一般的理查德律师团,摇摇头,拿起木槌用力敲了敲,“本桉撤销!退庭!”
刘老财勐地睁大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和在东海不一样,官司赢了,并没有人送上热情的拥抱,只有罗一,牵着哈杉的手,将哈杉领到了刘老财面前。
旁听席土司们,听到刘老财还是单身,而且愿意娶哈杉,倒都有些吃惊。
看着哈杉,就是个低贱的农妇,却从此会成为东海富商的妻子?简直不可思议。
理查德,走到了陆铭面前,眼神里,全是鄙夷。
“这些可怕又荒唐的陋习?你还研究了,而且,当庭提出来,在法庭上确认了其合理性,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知道以后这个城邦,会有多少女人,因为你的好胜心,而遭遇地狱般的噩梦吗?”
“我虽然输了,但我很坦然,我以此为荣!而你,回去东海后,还睡得好觉吗?如果能,那我佩服你!”
“消息传回文明世界,我想,我哪怕输了,我也会昂首面对;你赢了,但你会受到良心媒体的口诛笔伐!”
理查德满脸冷笑。
陆铭很平静看着他:“收回你的假惺惺!官司输了,就要站在道德制高点寻求自我安慰,你不觉得,你很可悲么?”
“虽然和你说不上,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里会改变的,现在为这个判决鼓掌的土司们,很快就会发现,这并不是他们想象的旧传统的复辟,而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雄鹰和麻雀,从来不会有知心话,所以,理查德律师,我觉得,我们的谈话可以结束了。”
“另外,这场官司,你并不是输在什么你不懂的,也不愿意去了解的丑陋的陈规旧习,而是输在,你从来没用心了解你的当事人,根本不知道你的当事人哈杉,什么才最符合她的最大利益。”
“你只想击败我洗刷你的耻辱,更想将我的当事人送上断头台拿到优厚的酬金,所以,你输掉官司,是必然的。”
说着,陆铭摊摊手,“那,我们下次见?”
理查德盯着陆铭,点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看着他背影,陆铭长长吐出口气。
说实话,如果不是前世自己的世界,都二十一世纪了,一些地方还有这种荒谬可怕的法律,自己还真难以从那些圣训中,找到那一鳞半爪的端倪,进而明白那句圣训是什么意思。
理查德律师团队再强,就算那圣训摆在他们面前,他们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内中奥秘的。
而这些陈规陋俗,实际一直在附近城邦存在,只是从来不会,也不用闹到法庭。
附近施行柏比特法典有这种陈规陋习的几个城邦的城主法庭,本来也知道这种法规见不得人,是以也不会审理这类桉子,都是令私了。
自己今天,算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守旧派们还鼓掌以为会梦回大清。
看着他们都友善无比的围着自己鼓掌,陆铭也都微笑以对,只当是掘墓人应得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