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晏回山发现自己的记忆也开始变淡,无论他怎么反复地去加深回忆,可他脑海中的顾之桑还是在日日消失。
这令他无法接受,且十分恐慌。
于是他将动笔,趁着记忆没有完全消失前写了整整几册子,把自己和顾之桑的过往全都记录了下来;
又在被雷劈断、骨骼被淬炼得莹白如玉的指骨上,刻下了一个‘桑’字。
直到某天午睡惊醒,晏回山恍若大梦一场,脑海中空荡了许多。
他觉得自己忘了很多事情。
低头一看,自己腿上放着一部竹简,拿起看时入目的是一行自己的字迹:
「吾心之所慕,名顾之桑。」
「记忆正在消失,最后会把小顾师父弄丢么……」
往后的十多年时间,晏回山一直独身一人,为百姓开粮仓、诉冤情。
待他一母同胞的兄长登上王位,还以为他多年不娶妻是怕耽搁了好人家的姑娘,便宽慰他说:
‘皇弟身为天潢贵胄、贵不可言,又生得丰神俊朗、在民间多有善称,哪怕还有些许不美之处,又何妨?’
单说皇兄知道的,这都城内愿意嫁入王府的人家就有好几户。’
彼时年过三十,披着长裘的青年面如冠玉,温和摇头:
皇兄不用为我操劳,臣弟早已心有所属。’
他袖中的断掌摩挲着温润的白骨,指腹一遍遍扫过上面细细的刀痕,那是一个‘桑’字。
尽管晏回山不知道那人什么样貌,不记得过往,可他日夜执卷,每多看过一次竹简中的内容,心上人的性格形象便更加清晰深刻。
仅活到了34岁,晏回山便病逝了。
当朝皇帝认为他被精怪蛊惑,并不认为皇弟心心念念的心上人真的存在,下令一把火烧掉了竹简,并将那枚白玉指骨收入国库。
后来王朝倾覆,反叛军杀入皇宫、掠夺国库中的宝物,发现了这枚流光溢彩、莹白如玉的指骨,以及一些对此骨和主人生平过往的只言片语;
于是将其占为己有。
数十年后,这谋权篡位的新朝帝王驾崩,将玉指骨带入坟墓陪葬。
又过了数百年,坟墓被顾之桑发现,被灵组挖掘开,这枚指骨才重现天日。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晏承的手里。
拼凑完这些碎片后,晏承总觉得心里沉甸甸。
这段关系中,他本就处于有些自卑、且情感更为浓烈的一方,这段前世羁绊越深厚,越是让他坐立不安。
以至于让晏承那一尘不染的好性格,也染上一丝郁色——
他甚至想过封闭这段记忆。
尽管查询的无数资料都告诉他,无论转世多少次,灵魂却都是不变的一个,所以本质上都是同一个人。
可晏承知道,不一样。
完全不同的性格、经历,会塑造出截然不同的人格。
他们相似,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晏回山也曾热切地恋慕过顾之桑,若不是他挡住了‘黑雾’,这一世的自己连和桑桑相遇的机会都不会有。
若是否定这些付出,自己未免太过卑劣。
所以晏承的内心,一直怀揣着对另一个自己的感激,以及无法抹除的抗拒。
他在某一天语气平缓,将自己记忆中所有和晏回山有关的经历,都同顾之桑和盘托出。
在顾之桑神情怔忪、陷入沉思时,他内心的情绪翻滚远远表面上那么平稳。
他在嫉妒。
嫉妒晏回山。
往后的十几年时间里,晏承一直把这种难以启齿的嫉妒情绪埋在心里,从未说出口过。
他加倍地对顾之桑好。
嘴巴笨拙、性格无趣,就反复在网上搜索怎么做,学着如何不让人感觉到负担的前提下表达自己的喜欢;
他拼命去追赶落后的那些时光。
开始时他们是朋友,顾之桑明白他的心意,并不排斥但也并未接受。
后来一起度过了好几个春夏秋冬。
某日初雪,他们在寂静无人的小路慢慢散步。
晏承手中提着伞,忽然感觉身边人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去,在昏黄的路灯下的描摹着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心跳蓦然快了一瞬。
细细的雪点落在顾之桑的睫毛上,她神情认真:
“晏承,我可能永远无法像你喜欢我那样,反馈给你如此热烈的情绪,你明白吗?”
他们之间并不对等。
晏承握紧手中的伞柄,“我不在乎。”
他说得太快,令顾之桑那句‘时间长久了你会很累’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一双桃型眼眸在路灯下亮亮的,溢出笑意。
被这样的眼眸看着,顾之桑还能说些什么。
他们在薄薄的雪路上并肩往家的方向走。
晏承在冷风中吹得温凉的指尖伸出又收回,尽显踌躇。
当他把那只手指纤细、皮肤柔软的手掌包裹住,恍如听到了内心不断鼓动的情绪的炸裂声。
这一刻,他得到了全世界。
晏承用了很长的时间,一点点挤入了顾之桑的眼里,又润物无声地蔓入顾之桑的心里。
什么‘不对等的付出’他从未考虑过,因为他甘之如饴。
黑雾’事件爆发的第30年
现世已经慢慢放开了对玄学的普及教育,甚至有面向凡俗开放的道门学校。
当年参与过那件事的很多人去世了,很多当时才2、30岁的年轻人也老了。
年近60的郑如玉接替了白老的位置,成了目前灵组的总部长。
她好歹是术士,寿命比普通人长,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
但每次与顾之桑那一对璧人会面时,看着毫无岁月印记留存的两张好看的脸孔,还是会常常感慨人与神的不同。
可更让她觉得骄傲、暗爽的是,她可以对任何人说,自己和超级大佬顾之桑关系巨铁。
今夜,几个老友痛痛快快喝了一场。
奚海红、仡辽蝉、白慈和禾芈兄妹等人都来了,实在是顾之桑又干了一件大事。
酒色上脸的仡辽蝉拍着大腿直笑:“我特么当时就该把那家伙的表情录下来,太下饭了!”
加入灵组、并已成为总部中流砥柱的禾芈暮檀语气忿懑:
“亏我当真以为它是无辜的!”
郑如玉:“你没亲身经历过当年的浩劫,不明白,那家伙骨子里就是蔫坏的,狗改不了吃屎。”
“你说对吧,桑桑。”
顾之桑轻笑一声,没有否认。
半年多前,她感应到了一抹极淡的邪祟力量出现,找到目标后发现,是一个瘦瘦小小、生得颇为漂亮的小少年。
对方胆小、懵懂纯真,可顾之桑清楚,这是‘欲念’新的化形。
总部中有一部分人认为,必须即刻消灭它,以免造成30年前的灾祸。
也有一些人认为,新衍生出来的这个灵体是无辜的,之前的罪孽是30年前的‘黑雾’造成的,与它无关;
只要加以正确的引导即可,不该直接斩杀。
这部分人甚至拿出了当年晏承被当成凶兆、却活了下来的事件作为论证的例子。
最终这个少年灵体还是留了下来,跟着顾之桑。
期间它各种小意讨好、举止亲昵,配上那张漂亮的脸蛋,简直像个天使。
只可惜内里终究是肮脏的。
这家伙一直有曾经的记忆,就是‘黑雾’的延续,伪装成了无辜少年,想复刻晏承的路数。
当它暴露的那一刻,还没来得及作妖,就被神情淡漠、早已看透它的顾之桑一剑斩灭。
临溃散前,顾之桑还认真提着意见:
“下次想装无辜记得别这么化形,毕竟过去单纯的你都是小丑八怪。”
周遭其他如临大敌的术士们,眼睁睁看着那‘欲念’的新化身面目扭曲,神情狰狞在半空中溃散,被顾之桑的话笑的够呛。
这顿酒是庆功酒,也是朋友间的小聚。
酒过三巡,顾之桑和晏承回了家。
青年棱角优越的面上,浮现了一层酒气,连带着耳朵都染得红红的,抿着唇沉默着抱着顾之桑,在她颈间轻轻地蹭。
顾之桑撸了一把发梢有些硬的晏承的后颈,有些意外:
“醉了?你没有把酒精逼出来啊…”
正说着,青年垂眸,在她唇角亲了一口,而后又小心翼翼亲了亲她柔软的唇肉。
沉着酒意,脑袋里半是清明半是浆糊的晏承,终于没忍住,把压抑了30年的疑惑问出了口。
听到耳边微沉的声音,顾之桑神情一愣,盯着晏承的脸看了又看,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晏承把她抱得紧了些,语气固执中又带着紧张:“我们两个,你是更喜欢我,还是晏回山?”
顾之桑:?
待她花了几秒钟理清这个逻辑,她气得笑了,捏住晏承的脸颊试图把他推开: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不会一直有这种……”
说着说着,顾之桑话语停了。
从晏承微颤的双眸中,她得到了结果。
她早该想到,晏承在自己这里就从来没有自信过。
顾之桑无奈叹了口气,难得正色:
“我只说一次,晏回山对我来说是恩人,是半个家人,是重要的朋友,唯独不是爱人。”
“你听明白了吗晏承。”顾之桑说:“我的爱人是你。”
“我能分得清。”
她从来没把他们当作一个人。
因此即便知道了晏回山前世的付出,她心里也只有歉疚、愧意,如果有机会她愿意尽一切努力补偿,给晏回山换回双腿和右手。
可并不是心怀愧疚,就要用不够真挚的感情去回馈,哪怕这种话有些忘恩负义,顾之桑也会这么决定。
晏承的心口酸酸涨涨,把爱人紧紧扣入怀中。
这一刻他藏了30年的自卑和怯意,都烟消云散,唯有欣喜。
顾之桑瞥他:“我倒真没想到,你心里还有这个念头,藏得够久。”
“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晏承轻轻勾起唇角。
“没了就松手。”
“不。”晏承闷声说着:“永远都不会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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