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傅连连摇头,半天后才暗暗抹泪,直道:罢了,罢了。
书房内的气氛这才渐渐缓和下来。
祁垣感激地看了方成和一眼。杨太傅心绪稍稍平定,又问他,福祸相依,倒也不假。祁垣,你可记得当年面圣之事?
祁垣摇了摇头。
杨太傅面色微变:当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祁垣想了想,干脆道,其实学生醒来的时候,连母亲和妹妹都不大认识了。如今别说当年面圣的事情,便是往日的熟人,学生看着也眼生的很。
杨太傅一怔:你是彻底不记得了?
祁垣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原身走的很是彻底,他对这边的人和事都很陌生,当时连老太傅都不认识,这么说也不算撒谎。
杨太傅又沉默了起来,过了会儿,才长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天意如此罢
然而心底到底难受,祁垣本是肆笔成章之才,本朝故老旧臣皆所不及,如今竟到了如此田地,连国子监的普通四书题都要找人代笔。
徐子敬竟然会为你拟题代笔。杨太傅想到这,强压下心头愁绪,对祁垣道,子敬为人端谨淳厚,倒是可交之人。
祁垣看这老太傅神情悲痛,隐隐也有些难过,低声应了一声:徐公子对学生很是照顾。
杨太傅点点头,又幽幽叹气,对俩人道:本来老夫为你二人各取了表字。说完起身,踱步去了南窗下的书桌。
书桌上用镇纸压着两张宣纸,杨太傅取出上面一张,略一犹豫,转身先看了眼方成和。
方成和早探头瞥见上面的俩字了,目露欣喜。祁垣心里也有些激动,他一直羡慕别人都有字,甚至想过实在不行就自己取一个,但自己不通文墨,怕是取不好。
杨太傅当年也是状元之才,给他的字肯定很好听。
他跟方成和对视一眼,俩人美滋滋地等着。
杨太傅却没直接给他们,只转头瞥了他俩一眼,想了想问:说起来端午将近,方成和,你们会稽有位曹娥,你可知道?
方成和忙躬身回答:曹娥救父,乃是至孝,学生自幼便听着她的故事长大。
曹娥是东汉上虞人,幼年丧母,与做祭师的父亲相依为命。汉安二年五月五日,曹父照例于江上唱歌迎神,却惨遭不测,不得尸骸。曹娥当年十四岁,于江边哭守了十七天,最后毅然跳江寻父,最后抱着父亲的尸首浮出江面,曹娥亦死。
此事轰动一时,上虞县令让弟子邯郸淳为其写碑。邯郸淳虽只十三岁,亦是少年奇才,那篇诔文写的不同凡响,以至于文人骚客慕名而去,书法名家相继将其重写,这其中包括了便有王羲之等人。
方成和知道老师提起曹娥之事定有其他用意,若是只谈曹娥之孝,或邯郸淳之才,不会此时特意提起。他暗暗思索,没想明白,再看老太傅,果然后者正斜眼瞟他,似乎在看他能不能猜出来。
方成和哭笑不得,干脆认输:学生愚钝,往老太师明示。
杨太傅捋着胡子,轻哼一声,这才道:曹娥碑后,有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你可知道?
方成和点头:笑读曹娥碑,沉吟黄绢语。这八字字谜,的确玄妙。
杨太傅冷哼一声:又来卖弄,你只说是否知道便罢了。怎这么多话?
方成和一噎,无奈地摇头笑笑。
当年魏武帝带军路过曹娥碑下,见这八字,问杨修可知其意,杨修答解,魏武帝苦思不得,行军三十里后才恍然大悟。杨太傅说到这,神色微微凝重,看向方成和,为师知道你素有天资,又才高自负,但自古因才见祸者不知凡几,如今朝中局势诡谲,你尚未中举便如此狂傲,就不怕为以后埋下祸根?
方成和忙道:学生不敢!
杨太傅冷笑:你有何不敢?这花石纲遗石和七星砚你都敢截,还有什么你不敢做的?
这俩样都是蔡贤心爱之物,方成和竟然能让阮鸿去截来,这可不仅仅是会得罪蔡贤了,若是做不好,或许还会得罪阮阁老这位阁老左右逢源,能到今日的位置,也没少跟蔡公公打情送礼。
更何况便是他俩此时不注意方成和,日后方成和入朝为官,这等做派也容易招惹仇敌。
方成和知道老师是为自己考虑,忙低头受教。
只有祁垣一头雾水,看他俩聊天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只觉的云里雾里的。然而方成和挨训,他也不敢做别的,干脆一样乖乖站好,低头做出一副惭愧的样子来。
杨太傅没再说别的,只把写字的那张纸递给了方成和,万望你以古为鉴,勿要自得自满。
祁垣偷眼瞧见上面写着谨之二字,心里默默念了一通,心想方大哥这字倒是跟阮鸿的挺搭,谨之慎之,都是谨慎之意。
方成和显然十分喜欢,郑重下拜。
杨太傅受了他这一礼,这才看向祁垣:祁垣,老夫原本为你取了一字,如今看来却是不合适了。待我再为你另取一个。
他说完低头沉思,踱步到书案前。方成和忙打眼色,示意祁垣过去磨墨。
祁垣赶紧去一旁伺候了,方成和又端了茶过来。不稍片刻,老太傅便有了主意,抬笔饱蘸墨汁,挥笔写下两个大字。
逢舟。
祁垣一愣,隐约猜到了其中的意思,
果然,杨太傅沉声道:你大概不记得了,当年你被取做案首之后,曾有一老道给你批命,说你需避水而行当年众人之当老道瞎说一通,哪曾想祁垣竟是会遭水难,想到这,老太傅轻叹一声,低声道,逢舟二字,便是希望你以后遇水逢凶化吉,遇事转逆为顺。
祁垣暗暗在心中念过两遍,越念越喜欢。忙学方成和下拜行礼,谢过恩师。
中午杨太傅留俩人吃午饭。
祁垣渐渐没了拘束,又实在喜欢新得的字,便拿出了十二分的乖巧来。席间老太傅谈起各地风情人物,祁垣便凑趣的什么都讲一点。他对吃喝杂耍这些本就精通,这天有意表现,碰到自己知道的便侃侃而谈,哄的老太傅和方成和一直大笑不止。
老太傅没想到他虽然才学尽失,性格倒也随之大变,比之前不知道活泼可爱了多少,心下又是一阵唏嘘,竟说不出这番变故是好是坏了。
祁垣在这边吃得酒足饭饱,又哄了老太傅的果酒喝了个过瘾。那果酒喝时只觉甜滋滋的,后劲却很大,等傍晚回监时,祁垣已经有些醉了。
方成和哭笑不得把人背上车,拍了拍他的脸:你也够厉害的,老师总共就三坛酒,都便宜你了。
祁垣本就晕车,这会儿更觉天旋地转,只得搂住他的脖子,小声道:这酒以前没喝过呢,所以贪杯了。
方成和只觉好笑,心想你以前能喝过什么酒?但看祁垣两颊通红,迷迷糊糊的样子,也不忍心训他,只嘀咕道:你倒是过瘾了,一会儿让监丞逮住,看你怎么办?
国子监中有规定,监生不能饮酒作乐,也不能呼号吵闹。
祁垣嘟着嘴,有些不高兴:我不喜欢监丞。
方成和嗯了一声,安抚他:不喜欢就不喜欢。
祁垣不知怎么,又委屈起来:我想回扬州。扬州的琼花酒好喝,祖母的果酒也好喝。
方成和没听明白,只当阮鸿整日的不教点好,安慰道:郑斋长是扬州人,以后你要做什么找他便是。
祁垣啊了一声,就要跳起来,此话当真?
方成和忙拉他坐下,头疼道,你若能安生着点,此话便能当真。
马车很快到了牌坊处,从这往里只能步行了。方成和把祁垣扶下来,看了眼长长的街道,叹了口气,心想祁老弟这一身酒气,只能祈祷一会儿路上不要遇到监丞或者好事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