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瑜第一次与人打架时是七岁,带了一身的伤回去,脖子上有一道鲜红的血痕,衣服也被撕扯的破破烂烂。
他心里委屈,一路跑回去想扑进一个怀里尽情的哭一场,却突然想起来爹爹从小就教他男子汉大丈夫,不管怎么样都不可以哭。
他小小的身子疼的发抖,举目除了下人,没有一个人在院子里。
最后他便躲进了那个平常没人进的屋子里,看着那个画里的女子,她长了一双杏眼,大而晶亮,笑起来像一双月牙一样温暖,嘴角都是开心阳光的味道。
正应了那句老话: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但是她除了这双眼睛,似乎也就是个一般的美人,并不十分出众。
父亲每年的固定的一日,便会一个人待在这间屋子里。他曾经提前躲进来过,听着一向冷情淡漠的父亲竟像个痴人,浑身透着悲伤绝望的气息,但看向画里的人的时候,又是最柔软的时候。
他从没见过父亲对哪个人这么眷恋柔情,况且还是一个女人。
他听到父亲说:“瑜儿我给你照顾的很好,你不用担心。”
他还听父亲说:“你就是个愚人,又傻又笨的。沈瑜便是我给孩子取的名字,但是不是想让他像你一样做个愚人,而且希望他像块美玉,一生无暇美好。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他也知道画里的女子,该是他的母亲。
沈瑜窝在地上缩成了一团,不知不觉的就睡了过去。
沈落奚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晌午,谁都没想到这个失踪了一日一夜的孩子竟然躲在了这里。如果不是担心出事去找了大人,没人敢靠近这间屋子的。
谁都知道,这里面装的,是大人的禁忌。
沈落奚感受着怀里的体温,眉头紧蹙着,急躁的吩咐下人去熬退烧药,还让人立刻拿了烈酒过来。
沈瑜从小就有个毛病,一到发烧,喝退烧药的话用处都不太大。一定要用烈酒擦拭额头喝胸口降温,否则烧便很难退下去。
擦拭的中途,又给他灌了药,然后用酒浸湿毛巾,放在他的头上,不知道换了多少遍,沈瑜才悠悠转醒。
他第一句话就是问道:“那人是我的母亲,是吗。”
沈落奚眼底闪过一丝悲痛,沉重的点头,道:“她是你的母亲。”
他没说出口的是:我却不是你的父亲。
沈瑜听了话,却笑了,他道:“今天有人说我有娘生没娘养,是个野孩子。我其实知道,我娘已经死了多年,还是因为拼了命生我才死的。她是个好娘亲,只是不能陪我长大。”
然后,他小手又试探着抓住父亲的手,看着沈落奚自豪的说道:“而且,我还有世上最厉害的爹爹。”
“所以他们就是嫉妒我,嫉妒我成绩优异压他们一头,还嫉妒我有一个这么好的爹爹。”
沈落奚一向知道,沈瑜早慧,而且心思敏杰,内心最像那个纯善的女人。却不曾想连乐观的心思也随了她。
他将沈瑜抱进怀里道:“叫爹。”
沈瑜回抱:“爹。”
***
自那之后,沈瑜还是会打架,只要听到别人说自己娘亲的不好,便会拼了命的打别人,只是每次都护住自己的脸蛋脖子,不让父亲瞧见。
也没有人再敢随意的欺负他了。
同时他也没了朋友。
除了大他好几岁的忘年交ーー李斯。
在他们相识两年的时候,李斯突然急匆匆的找他避难,他不明所以的问:“遇到洪水猛兽了不成,让你如此惊慌。”
李斯夸张的瞪大眼睛,“洪水猛兽多好对付,驱散开就再无后患。那人可比洪水猛兽可怕多了。”
沈瑜挑眉给他示意,李斯却没反应过来,还喘了两口水,饮了一杯水继续道:“你可不知道我那妹妹……”
“你妹妹是个比洪水猛兽更可怕的人。”有人插嘴道。
李斯赞同的点头,却惊觉不对。他回头,立马换了个脸色,陪笑道:“我的好妹妹啊,哥哥方才可不是说你,哥哥说的是醉红楼的姑娘。”
这时夫子却走了进来,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脸色比碳都黑,两下撮山羊胡子气的一抖一抖的,他厉声道:“混账,为师昨日才能同僚夸赞你才德兼备,洁身自好。你就是如此打为师的脸的?”
李斯:“……”
当我胡言乱语。
这是沈瑜第一次见到李斯传闻中跟他同岁的嫡亲妹子,只觉得是个咋咋呼呼的小丫头,还有几分鼓噪和蛮不讲理。
第二日小丫头就又来了,还正式成为了学院的学生,把他旁边的一个小少爷踢开,自己坐在了他隔壁靠窗的位置,透气有风,还能晒到透过窗纱微薄的太阳。
他只觉得一个公主,吃不了学堂早起的苦,也学不得什么枯燥无味的知识。
定然是个嚣张跋扈且娇气的。
夫子上完课走了,其他学生都在自己温习,小丫头却打了个哈欠,扭头扯住他的袖子,声音娇娇的,还带了些许稚气未脱的奶音,她道:“我哥哥说了,你是这些公子哥儿里长得最好看的,以后让我嫁给你。”小姑娘盯着他看了一圈,笑着道:“我也觉得就你最好看。”
斑驳的光影给她打了一层柔和的光,她的脸圆圆的肉感十足,两个眼睛大而明亮,睫毛在眼睑投射出一小片阴影,明明就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就没羞没臊的说要嫁给他,只是因为觉得他长得好看。
“肤浅。”他道。
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幼稚。”
小姑娘讲什么道理,直接就赖定他了,拉住他的袖子晃了两下,撒娇道:“那你以后娶我嘛?”
她的身份尊贵,平日里要什么都能得到,再不济撒个娇,皇上皇后都能把天上星星摘给他。所以她觉得她什么都只分想要和不想要,却不知道什么是得不到。
沈瑜这次干脆理都没理她,任她围着他转了几个圈,他都只是精心的温习。
却不曾想,这小姑娘从此就赖上了他。
沈瑜气极,亲自找了李斯,质问道:“你给你妹妹洗脑的什么思想,她现在看到我就……”
沈瑜一时想不到什么词,也不知道说什么。
李斯接过去道:“就像饿虎扑食,两眼放光。”
“对!”沈瑜难得失态,赞叹道点头,像极了当初李斯赞叹自己妹子是个洪水猛兽的样子。
癔症了一下,沈瑜觉得自己抓到了关键:“你是不是故意的,将你身上的火引到我身上,好让自己脱身?”
昙昭现在谁都不追,就追沈瑜。
李斯将自己好兄弟安抚住,道:“我这里将自己最宝贝的妹妹安置给你了,别说的这么难听啊。”
沈瑜扬起手就要打人。
李斯慌忙逃窜,道:“除了你,我可不想让我妹妹被别人糟蹋了啊。”
沈瑜打人的狠劲他可是见过的,生怕沈瑜一时冲动,把他也给打了。他又不能拿皇子的身份压他。只能绝望的抱头,护住自己的脸,免得回宫被人发现了这事再闹风波。
这时,一只粉色的大团子由远及近:“瑜哥哥。”
沈瑜的拳头无力的从空中垂落。
这丫头娇气的很,看到血肯定要哭,若是哭了,他还要哄。
***
日子过得极快,几年过去,沈瑜的十三岁生辰到了。
自从他得知自己的生辰是母亲的祭日以后,他就突然懂了,为什么父亲从来不给他过生辰。
每年父亲还是在这一天一个人在那个屋子里独处。
沈瑜不说什么,却也会心情低落。
“叮叮叮。猜我给你带了什么?”一个人忽然蒙住了他的眼睛,温热的手指在他的眼上,身子罩在他的上方。
每年的这个时候,还会有一个人坚持给他送一份礼物,就是昙昭。
她喜欢的明珠,她爱吃的糖果,她自己写的书信寄语,所有她觉得好的,最后送给他。
昙昭见沈瑜不说话,就拉着他的手硬拽他,一路从一个小门帮他拽进了宫,宫门口还有扮成太监接应他们进来的李斯。
她一路拉着他来到护城河边,然后递给他一个火折子,让他向草丛里看,“看,那些都是我给你亲手做的,一个一个裁剪,然后粘起来的花灯。”
“花灯寓意着平安,但是据说还可以传递生者的意愿。”
她没有说完,但是沈瑜知道,肯定又是李斯跟小丫头胡说八道了。
“快点啊,这要你亲手点着才有用。”
在小丫头的再三催促下,沈瑜低头打开了火折子。他点一个,她往水里放一个。
一排花灯连成了串,照亮了河畔,也照亮了身旁小姑娘的脸。
不知何时她已经褪去了脸上的肉肉,只留了些许婴儿肥。眼睛还是大而澄澈,干净的好像装满了漫天星辰,笑起来也有了一丝少女的嫣然。
听她道:“快许愿啊,我折了49个花灯,每折一个都会祝福一路:愿沈瑜心想事成,你现在许愿一定会实现的。”
沈瑜想说“许愿有用的话,天下人岂不是都要去做花灯许愿去了。”不过想想还是不要打击她了。
装模作样的合并双手,脑海里却冒出了一个念头,想亲亲她。
昙昭见他睁眼了,便不停的追问:“方才你许了什么愿望啊。”
沈瑜一本正经的回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小姑娘觉得有道理,便没再追问,迈着欢快的步子往前走。却不防沈瑜突然停下还转了身,她的头磕在她的身上。
沈瑜低头,嘴巴在她发顶划过,心满意足的弯起嘴角,道:“走路要看路。”
明明是他先停下的。
昙昭反驳道:“都怪你。”
少年道:“嗯。”
***
他昨日骑马时撞了一个女人,但是他也看的分明,那女人就是刻意惊了他的马的。这种情况,不是寻死就是骗钱的。所以他扔了些银子就走了,以为这事就过去了。
不曾想他的仆人却以为他是将人买下来了,还将人带回府了。
不过府上多一个人而已,又不是养不起。他便也不曾多问。
管家送他回院的时候,路过拐角他就听到一个女人道:“花现在要晒太阳了,太阳就是它们的饭,我们也可以休息一下。”
花还会吃饭?
他觉得有趣,又认出这婢女面生,便问道:“这就是昨日卖身葬夫的小娘子?”
挺会养花的。
他听他父亲少有的提起母亲,其中便有一条:他的母亲极爱花,尤其是名贵的花,娇嫩又不好养活,但是好看。
所以他便也在院子里养了一丛,还处置过几个偷懒的花匠,这才让人更加仔细他的花花草草,只是娇气的花不管怎么养活都容易死掉,他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常置换。
这女人的随便一句话,她竟然不自觉将她与一个人重叠了。
他片刻就清醒过来,断了自己的奢望,进了屋。
后来,他便时常不由自主去观察她,看她自己偷懒就算了还带着同伙一起偷懒,看她在廊下歪着脖子打呼噜,看着院子里的花越来越好,看得自己心里越来越暖。
他总是能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种暖洋洋的温暖又安详的感觉。
他将她叫进房里,让她沏茶,听她讲话,分外享受两个人同处的时间。
便有人传言他宠了一个小寡妇。
沈瑜嗤之以鼻。
他从来没有对这个女人动过一丝旖旎念头,但是想宠着她却是真的。冥思苦想也搞不懂,这种莫名的熟悉感和亲切感是哪里来的。
甚至昙昭气的都要来府里见见这个叫方姝的女人。
对了,他的母亲也叫方姝,他那时才意识到,可能他只是在一个与自己母亲同名同姓的人身上找到了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