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佶心口一跳,猛然转头看向叶明枝,又看向殷涔,正待对叶明枝开口教训他贿|赂朝廷命官,殷涔却示意他稍安勿躁。
跟着殷涔便对叶明枝道,叶老板既有如此诚意,交出账册,那商号一事便算作本官的回礼,自会妥当安排。
陈佶难以置信,他敬爱的平山哥哥,当着他面竟然与在逃钦犯谈妥了一桩贿|赂交易?
叶明枝这才跟丁入松示意,对方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账册,殷涔心中难免感叹,这保命符放到丁入松身上,果然无人能得手。
叶明枝将账册递过去,仔仔细细对殷涔说道,账册所记述内容,恐怕远超出大人所想,是一本足可以令大宁内乱的账册,我将它交由大人,用与不用,如何用,全凭大人处置。
殷涔接过账册,与陈佶一同打开翻阅,只看了寥寥数行,陈佶便面色发白,殷涔此前虽有所猜测,但此番见到真章,果然应了叶明枝那句话,远远超出他的估量。
单拎出一年记述如下:宁熙十八年,研茶坊结余非入库白银三百万两,云、黔、川布政司共得三十万两,关西七卫二十万两,户部毛盈泰三十万两,内阁祁言之五十万两,司礼监一百七十万两。
最关键的是,在司礼监名字旁,备注了三个字:入内库。
这是陈佶面色发白的来由,内库,即皇帝自己的私房钱,这本账册里记述的,便是司礼监将贪来的钱全都入了皇帝私人账房。
这就是清清白白写明,天下第一贪,乃是皇帝陈泽本人。
殷涔断然也想不到,查来查去,竟查到了叫他来查案的本主身上,
陈佶猛然抬头,盯着叶明枝道,此物为真?
叶明枝面不改色,千真万确。
陈佶又问,司礼监入了内库的钱,用去做什么了?
叶明枝摇头,这已是宫内之事,我自然无从知晓。
这账册震慑住了所有人,殷涔却很快理出头绪再问道,宫中要保你的是何人,要杀你的又是何人?
叶明枝似想了片刻,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殷涔,想杀我的是司礼监,想保我的却是皇后。
司礼监自然想杀你,皇后保你又是为何?陈佶问道。
叶明枝微笑看着陈佶,太子殿下太过年轻,很多浑水现下还不必去蹚。
你陈佶看此人,说一半不说一半,又如此轻视自己,恨不得一把刀直接架上去。
殷涔对他摆摆手,又对叶明枝冷笑一声,明面上司礼监统归皇上所管,但依我看,账册上所记载司礼监是谁的爪牙,却很难讲,你既提到皇后,还说她要保你,我实在很难想象我大宁那位皇后会做于她无关无利的事。
叶明枝居然哈哈笑开了声,殷大人所料不错。
殷涔皱眉,我没兴致跟你一遍遍猜哑谜。
叶明枝收敛了神色,认真道,司礼监所贪之才入内库是真,却也未必是全部入库,高仁与何进是否有私下截留是他们的事,但,大头入了内库,所用的名义却是因皇帝修道耗费巨大,才不得已用此法填补内库空虚。
殷涔看一眼陈佶,只见他双唇紧闭,默不作声。
叶明枝继续道,而这一说辞,均由皇后授意。
殷涔和陈佶乍一听此说法,只觉里头漏洞百出,殷涔问道,皇后与高仁素来不合,在你这里却成了他们通力合作,如何会有这般奇事?
叶明枝一笑,利益当前,神鬼都可合作,何况是人。我曾听任同欢酒后无意泄露道,皇后是为私,而高仁却是真的为了皇帝,修道所费极大,内库早就空虚无两,高仁身为掌印太监,如何能让皇帝为钱发愁,这才与皇后站在了一条船上。
殷涔这才弄清了整个来龙去脉,秋忆人以填补陈泽修道亏空为由,借司礼监之手大肆敛财,在这件事上,高仁为了替陈泽补内库窟窿,也便替秋忆人瞒下了贪赃一事,然而这一切唯一瞒在了鼓里的却是皇帝陈泽,秦念衾的一封奏疏,让他大动肝火,派殷涔和陈佶去查这场源头竟是在自己身上的贪赃,说来真是十足好笑。
而如今面临事情即将败露,殷涔和陈佶离事情的真相越来越近,秋忆人与高仁撕破脸皮站在了对立面,高仁为着皇家颜面,自然希望叶明枝带着他的账册死得越快越干净越好,而秋忆人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反倒希望叶明枝活着,跟账册一起活得越安全越长久越好。
殷涔再对叶明枝道,账册里只有司礼监,而无皇后,这便是缘由。
叶明枝颔首。
皇后如何能指使得动司礼监,只有皇帝才能,敛财的理由、分赃的官员下至地方上至宫里,都是皇帝的人,这件事一旦被证据确凿地告知天下,陈泽将被百官弹劾!
皇帝废大臣、废皇后、废太子之事屡见不鲜,而当所有大臣集结,一众之力废掉皇帝,这事古来历史上也不曾少见。
这本账册,是皇后的王炸,是以她希望叶明枝好好活着,长命百岁,这把王炸,在她想拿出来的时候,随意调动。
继续更深一层的想,若以此弹劾废掉皇帝陈泽,他所立的太子陈佶自然跟着废了,说不定连立锥之地也无,性命难保,而那时,皇后的亲生儿子韩王陈仪,便可大方登基继位。
当殷涔想通这一层,浑身冷汗都出来了,他看向陈佶,从对方眼神中也读到他也懂了,叶明枝自然早就明白,这时他对殷涔道,账册虽然重要,可许多更重要的事情,并没有写在这账册之上,如今大人可明白了。
殷涔点头,心中的震撼还未消退。
同时也想到了另一层,叶明枝此时抛出账册给他,不过是为了转移司礼监和皇后的注意力,这账册在自己手中并非是保命符,却是个烫手山芋,若司礼监与皇后都知晓账册去向,恐怕双方又会精诚合作,双双都想要了他的命。
想到此,殷涔心中快速下了一个决断,他虽不愿,却也只能如此了,看向陈佶和梧叶儿,只能再一次跟他们一起拼死一搏了。
没想到过了五年,还要再次在这荒原之地以另一种方式再次搏命逃杀。
然而在眼下,此刻,他要等的是另一件事,叶明枝帮他安排的疏勒王夜宴。
夜宴在王帐,叶明枝带着殷涔一行人过去时,里面已有载歌载舞之声,殷涔入内,向疏勒王行礼,目光却飘向对方身侧端坐静默的女子。
的确是个汉人女子,戴着疏勒国王妃的发饰衣着,不似大宁宫中贵妃的华丽,却也别有一番异域风味,一双眼睛静如秋水,只是自眼下便围着珠玉垂悬的面纱,殷涔看不见整个面目。
他知这是殷苁,即便围着面纱,即便梧叶儿此前没有来打探过,他也知道那是殷苁。
那双眼睛与他轻轻触碰的一瞬,他就知道那是苁儿。
第48章夜奔
所有人在王帐内依次落座,正主位是塔克忽伦和几位王妃,蒙着面的殷苁紧挨着疏勒王坐在右侧,殷涔坐在疏勒王的左侧,中间还隔了几位对方的高级将领,海拉提一行人远远坐在对面。
殷涔心里几乎颤抖,他努力平复心情,不料对方一位将领却问道,御史大人有何不安?
殷涔微微一怔,叶明枝却替他说道,长途奔波,又加上昼夜温差,殷大人大概不习惯吧。
对方面有狐疑,却也不再挑话。
王帐中燃起了火堆,抬进一只串在木枝上,被剥了皮的羊,架在了火堆上烤着,不一会油脂滴进火里,发出骨肉焦香的味道。
侍从过来给所有人斟满了酒,又有人切下羊肉分到每人盘中,塔克忽伦向众人举起酒杯,两国互市一事既已谈妥,今夜便不谈国事,只饮酒。
众人随声附和,一饮而尽,殷涔却注意到殷苁只跟着举杯示意了下,并未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