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