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的喇叭此起彼伏,方才争执的余韵在这狭小空间内叠加、发酵,连空气都格外稀薄。吴雩心事重重,步重华也没有开口,这一路两人都异常沉默,只见车窗外景物飞快向后退去,下高架桥后又转出一段高速,前方人烟渐渐稀少起来,远处淡灰色的山坡在暮色中连绵起伏。
步重华一脚踩下刹车,淡淡道:到了。
吴雩向外一抬头津海市烈士陵园。
你
步重华充耳未闻,直接下车向前方走去,吴雩只得匆匆跟上。
空旷的陵园中只听他们脚步踩在草地上的悉索动静,步重华一手插在裤袋里,穿过一排排灰黑的大理石碑,闷声不吭地径自向前走了半顿饭工夫,才突然停下脚步。
吴雩不由自主地顿住了,望着他面前那块墓碑上苍遒有力的刻字,瞳孔微微缩紧
【慈父母步同光烈士曾微烈士之墓】
二十多年风雨沧桑刻在这一方石碑上,令烈士姓名上的描金脱落殆尽,露出了它暗红色的,嶙峋铁钩般的汉字骨架。
步重华眼底闪烁着一丝微微的难过,低声问: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吴雩没有回答。
他看着墓碑上陈旧泛黄的黑白照片,二十多年前凶手点燃的大火在窗外熊熊燃烧,屋内外满是刺鼻的汽油味;他感觉到身前那个小孩在黑烟中恐惧号哭,因为不能发出声音,全身都在可怕地抽搐。
火光照亮了血泊中那对大人的尸体,年轻的母亲从衣柜缝隙中与他对视,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不要怕,不要怕,他一遍遍在心里想,如果我也害怕的话就完了。
如果我曾生出一丝恐惧,深渊早已将我们粉身碎骨。
我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吴雩低下头,冷淡而沙哑地说:你父母的事不用告诉我。
第68章
我九岁那年,我爸突然被调到云滇边境去考察,我妈在单位请了长假陪同过去,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
步重华仿佛没看到吴雩明显带着抗拒的神情,平淡地望着墓碑说。
我天天等着盼着他们回来,但所谓的考察却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直到学校放暑假,我爸在电话里开心的说事情快要办完了,准备跟同事做交接,他们公安局同事商量好去云滇时顺便把我也捎上,好让我提前见到父母,跟他们一起回来。
但我没想到的是,那是我与爸妈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
吴雩望着脚边的杂草,闭上了眼睛。
现在回想起来,在去云滇那一路上已经冒出了种种不对的苗头:为什么他们住的地方那么偏,甚至要过好几条河跟数道武警卡哨,那分明已经过了中缅边境线?为什么整个考察据点只有他们两人驻守,屋子里外还有各种仪器设备,那荒山野岭的到底要考察什么?连年幼的我都能感觉到他们在短短几个月内疲惫憔悴了很多,但当时见到父母的兴奋让我忘记了一切。我兴高采烈地跟着爸爸去山上捞鱼,晚上回来一家三口吃了顿饭,甚至还给我妈检查了暑假作业的进度;因为旅途舟车劳顿,当天晚上很早就睡了,直到深夜突然被人急促地晃醒,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他冰凉发抖的手死命地捂在我的嘴上,叫我不要出声。
吴雩挤出几个字:别说了
从那一刻起直到很久以后,我对那晚的记忆都十分混乱。我只记得他把我拖进衣柜,在柜门关上那一瞬间,屋外正传来汽车引擎和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破门而入,传来尖叫、碰撞和怒吼
别说了!
那是我的父母。步重华用一种平稳到冷漠般的语调说,一帮毒贩闯进我家,向他们逼问某个卧底的真实身份,失败后在我面前枪杀了他们。
我叫你别说了!吴雩忍无可忍,猛地抬头道。
步重华从墓碑前回头看着吴雩,眼底满是血丝,轻声问: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那个小男孩带着我冲出火场,把我藏在半山腰树坑中,为了引开毒贩一个人忍着伤痛冲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山老林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自那以后也再没见到过他,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就像是血色深夜里突然出现又匆匆离开的幽灵,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了我的命,然后冲到悬崖边毅然决然扑向了地狱。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的幕后主使,是潜逃到金三角的华裔毒贩万长文。我父亲所谓的考察其实是为了给一项绝密跨境卧底行动设置电台,我母亲请长假陪同过去只是为了给父亲打掩护。他俩暴露之后,万长文派人去折磨、逼问他们那次行动中的关键卧底,但他们至死都没有说。因为他们用生命做出的最后的掩护,那个卧底才能平安完成任务,最终活着回来。
从那一年起,我人生所有目标就只剩下了一件事。步重华开口时嘴唇微微颤抖,说:我要为他们报仇。
吴雩一手按着额角,猛地吸了口气,几乎要冷笑起来:那你去啊,你觉得在金三角经营了三十年的大毒枭都没你行,那你就去啊?
吴雩,步重华看着他沙哑道,善良和罪恶的交战在很多时候并不是以彼此力量强弱而决定其结果的。就像我父母直到最后一刻都没说出那个卧底的名字,就像那个小孩为了救我而迎着一帮毒贩冲向山林肝胆、信念、义无反顾,这些被人们说烂了的词里早已隐喻了最终的胜负。
风从他们脚边卷起草叶碎屑,淹没漫山遍野的灰色石碑,盘旋着冲上天空。
无论前方多凶险,罪犯多强大,我都不会放弃继续往前走。我抓的每一个罪犯、缴获的每一包毒品,都是在为二十年前那个伤痕累累冲向毒贩的小孩报仇。
肝胆、信念、义无反顾。
吴雩闭上眼睛,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还在无边无际的暗夜中夺命狂奔,每一口呼吸都在切割气管与肺泡,但停不下来。
他向那茫茫黑夜中唯一的小屋奔跑,前方是深陷在酣甜睡眠中的年轻父母和小孩;他向那陷阱密布的山林深处奔跑,身后是警灯、怒吼和刀尖犹带鲜血的毒贩。他真的快跑不动了,终于以为能停下来的时候,更可怕、更令他恐惧的秘密却如影随形跟了上来,连一秒钟的喘息都吝啬给予。
那些词很好听,但我已经不再去想那些东西了。吴雩冷淡地说,我只想当个平安无虞明哲保身的懦夫,英雄这个名头,留给躺在土里的那些人当就够了。
懦夫?步重华眉峰压得极紧,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你孤身一人面对刘栋财几十个打手的时候有害怕过吗?你跟我在丰源村面对上百个邪教徒命悬一线的时候害怕过吗?现在你告诉我,你只想当个明哲保身的懦夫?
对不起,抱歉让你失望了。吴雩冷淡地道,如果对方是鲨鱼,那我只想当个懦夫,有问题吗?
他们两人彼此对视,步重华突然发现,他从来不认识这一刻的吴雩。
他撕下了刚来南城分局时温驯木讷的伪装,也不再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人,穿着老头汗衫人字拖坐在大排档里吃烧烤,从昏暗的电灯泡下向他狡黠微笑。被关在禁闭室里一脚踹烂电视机、口口声声追问步重华在哪里的那个暴戾、绝望、走投无路的吴雩也被隐藏起来了,就像潮汐落下展现出嶙峋石滩,露出了另一张他所不认识的真面目。
我告诉过你我去当卧底只是为了搏一个前程,回来当警察只是领一份工资,从头到尾都没有那么崇高的忠诚或信念,也没有受过你们精英阶层完美无缺的道德品质教育。
吴雩向后退了几步,踩在潮湿的草地上,自嘲般笑了笑。
我只是个普通的小碎催,不想回去面对鲨鱼那么危险的大毒枭,抱歉了。
他礼貌地点点头,转身踩着青草与泥土,向陵园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