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知晓自己留不久,赵冉冉也就没叫他遣人去洒扫祖宅,只是问他要了宅院的钥匙,说去凭吊一回也就罢了。
当她抱着一大串铜钥匙叮铃镗锒地打开主院后花园的紫檀木门时,对着那满池枯败残荷,不由得沉沉颤出一口气。
太湖石,白玉雕,七曲虹桥,还有那三棵已经落尽黄叶的千年银杏。
旧人不在,景物宅院尤存,那荒凉空寂自是愈发真实到凄厉。
满地金黄踏碎,段征立在一株长寿松盆景边,忽而俯身去触了下那汉白玉大盆上的仙鹤浮雕,直言道:“外头瞧着不起眼,这里面一景一物可比王府里的还好些,俞大掌柜难得,我若再早生些年,倒是想结交你那位太外租。”
赵冉冉回神瞧了他一眼,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头那愁闷就散了些。
她长叹着释然一笑,掩下悲酸打起精神带着他好生介绍起那些园景来。
坞埕是处水乡,俞家这座祖宅便也造不大,纵轴上不过算是两大进六小院的格局,是俞家百年前第一代来坞埕时买下的地,后来虽是盛极一时,此处祖宅也从未弃过。
景物别致错落,人家在府外将南北二门走过,至多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可里头小院一处套一处,别有洞天,甚至东南一所偏院还设了当世罕见的七层复廊环绕,在复廊壁间一路凿了百百十个造型各异的透窗,任何一个透窗看出去,框起来的园景都是不同的。
那七层复廊环悬曲折,绕那小院竹林湖景一大圈,造园的匠人一共在复廊内外留三十六处木梯石阶供人进出。
她曾听太外祖亲口说过,若是两个人有夙世业缘,便来这七层复廊,从不同的木梯上去,能遇上的人,那才是真的难得。
因了这个,幼时她只要回俞家,必要来此贪玩。好几次小薛稷偷偷跟着她来玩,可也不知怎么的,不管试上多少次,他两个都是筋疲力尽也遇不上一次。
听她说完这事,段征眉梢微动,他仰头将这七层复廊看了遍,而后只说:“大掌柜不是说酉时开宴吗,天色晚了,先回去吧。”
这一顿家宴摆的都是坞埕寻常的菜色,一同吃饭的只有大掌柜的一妻一妾,他家还是一贯的省检寒素,两女一子都在外经商。
一张丈宽的圆桌上,便只围坐了他们五人。
俞番问了两句段征的身份未果后,也到底沉稳,没了话。而段征只单调客气了两句,便埋首吃起了菜。
倒是大掌柜的那一妻一妾瞧着关系极好,两个都是话多爽朗之人,她们对俞家感念,自然对着赵冉冉这么个独苗嘘寒问暖起来。
坞埕毕竟不是州县治所,战火也从未波及过,她们又常在闺中,自是对时局一无所知,连赵尚书同桂家的结局都并不清楚。
便一会儿问年岁多大了,一会儿又埋怨桂氏无能,竟到女儿廿二岁了,纵是改朝换代,也不能晚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呀,到最后,那年轻些的妇人酒意上头,索性叹了两句:
“老太爷当年就是一棵树上吊死,才三代零落,但凡你母亲有个兄弟在,那些个远亲也不至于要将我家当家的告上公堂了。小小姐,生儿育女本就凶险,姑娘家年岁大了更要遭罪……”
说着话,被大掌柜借喝茶的空狠狠瞪了眼,那妇人竟一下怒了,抬肘毫不留情地杵了大掌柜一胳膊:“嘿!我说当家的,你要么赶紧去商户里挑一个,如今这世道为官,还不如真金实银的家底牢靠,呀!前儿你不是说有个南海来的客商…”
俞番终是忍不得,正开口要斥责之际,未料一直安静吃饭的那位突然打断道:
“其实,冉冉肚子里已有了我的骨肉。”
一句话瞬间平息了两个女人的聒噪,然而下一刻,连着俞番在内,三人几乎同时朝他看去。
赵冉冉脸色有一瞬扭曲,在那三人欲言又止的探究目光里,她因着没法解释,便想着索性也留不了几日,也就垂首默然起来。
短暂的沉寂过后,那年轻些的妇人连忙唤来仆从:“快!让厨房夜里熬些安胎的羹汤,还有,东厢暖阁里再添副寝。”
然而家宴散后,当他两个同仆人到厢房要安顿时,却见东厢暖阁里依然只有一副寝具,段征看了眼带路的丫鬟。
那小丫头仰起脸严肃道:“这位公子,我家大夫人说了,院子里地方尽够,您还是同小姐分房的好。”
那小丫头不过十岁上下,说起话来却将大人神色模样学了个活灵活现,赵冉冉有些好笑地看了眼身侧无话应对的男人,刚要闭门时,段征却一脚也跟着踏了进去。
收拾停当,赵冉冉靠在拔步床的围栏上看他打地铺。
见他穿着素白绸衣,弓着略显瘦削的脊背,将褥子垫得又快又齐整时,耳边莫名就响起了晨起时在客栈里听的那阵扰人干咳。
“方才大掌柜说识得一位名医,等这两日,叫他来同你诊脉看看。”
地上人背着身子顿了顿,沉默了许久后,只淡淡点了点头说了个‘好’字,而后他铺被子的速度慢了许多,整个人瞧起来似是忽然沉闷不快起来。
也不知怎么了,她扶着床栏朝前坐了些,鬼使神差地脱口说了句:
“这样不行,你还是上来睡吧。”
第72章绝境生情5
听得她这一句,段征背着身子着实沉默了许久。
末了,他两手一用力铺平了被褥的四边,简洁明了地回了句:“不必。”
不笑的时候,他本就过于肃然冷厉,若是再刻意说些重话时,那就更给人不容置喙的余地了。
眼看着他吹熄灯烛就地躺下,侧靠在床架旁的赵冉冉不由得蹙起了眉。
回了坞埕,那些过往斑驳记忆本就缠得她神思凌乱。此刻,月色透过绢白窗纸,照亮了暖阁墙角的桌案塌几,却唯独,略过地上那具欣长模糊的身影,独留他一人置身阴翳。
这样一个人,出身时贫贱落魄,年幼时母兄皆丧,在这乱世里,单枪匹马靠一身血肉一步步搏得如今功业。他手中的刀不知沾染了多少亡魂,自己身上亦不知落下多少骇人惊险的伤痕。
这样一个人,却会同她这么一个优柔无用之人纠纠葛葛痴缠到现在这个地步。
人皆说他是恶鬼修罗般的存在,他却甚至也曾对她说过‘怕’。
生死面前,他也是会怕会痛的。
她慢慢侧躺下去,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过地上假寐之人。
视线停留在他微长的鬓角旁,赵冉冉忽然觉着有些可笑。分明他两个是全然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世界的人,冥冥之中却又牵扯至今。
更可笑的是,她分明是畏他惧他的。可如今怎么,一想到白日晨起时的咳嗽,她就觉着辗转难安起来?
不过是十余日的善待,他不过是说了回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