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崔克俭的养子喝醉撞了她,绝不可能只是偶然。
也不知京中来人,究竟是怎样十万火急的大事。
抓在窗栏上的十指青葱,此刻因着用力,不知不觉得略略泛白起来。
正在思虑之际,耳边骤然传来门扉移动的极轻的声响,她愕然侧目,只见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画被人移开,本该是严丝合缝的墙体上出现了一扇半人高的过道。
一人静谧无声地翻身落地,抬起脸来,朝她作了个禁声的动作,赫然便是方才那撞倒她的醉汉,只是如今眉眼清明,半分醉态也无,朝着石洞作了个恭请的姿势。
见到此人,赵冉冉心下一沉,她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也猜度着对方会要求她做到怎样程度。
她戒备地瞧了眼这人,遂暗叹一声,借了他的力小心地越过了过道去。
待她在相邻的隔壁雅间落了地,过道合拢,一个熟悉而醇厚的声调响起:“世侄女,想不到你我二人竟还有今日的际遇。”
见她只是福了福身子并不说话,崔克俭含笑又道:“世侄女自小聪慧,且放心,这屋子嵌注有异,此间便是宴饮高谈外头亦听不着的。”
听他这么说,赵冉冉仍旧敛着眉睫,只是再次福了福身子,这一次她开口道:“民女见过昌平侯,不知…尊驾亲临,是要民女做什么?”
“世侄女何必如此见外?”崔克俭上前两步,竟到她跟前微一俯身,作了个相邀入席的虚礼。
崔家本就是江南的世家豪绅,崔克俭去岁刚过天命之年,此人虽是官场上的老狐狸,倒也还尚算是风雅之人,兼之生相清瞿,瞧上去自有那读书人清贵的君子之风。
崔家妻妾子女众多,只不过多是庸碌不堪用之辈,便是那嫁与天子的皇妃,在崔克俭眼里,也不过只是个空有美貌的躯壳罢了。
因此上,十余年前他同赵同甫交好,见着带着鲛绡面纱的幼童时,就颇为羡慕赵冉冉的才思灵慧。
如今世事周转,故人之女落魄,崔克俭心里头也是存了些欸叹悯惜的。
梨花木的桌案上只摆了几道茶点,昭示着主客之间不会长谈,然而崔克俭顾左右言他,两鬓风霜间,一双眼睛尚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气韵,只是那频频笑看女子的神色,已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惜才倾慕之意来。
“哈哈哈,世侄女不必菲薄,佛家也说红颜枯骨,天下间美貌女子甚多,反倒是……似世侄女这般慧知般若的,老夫平生仅见呐!”
说着话,崔克俭竟长叹一声,似情难自抑,又恐唐突佳人一般,迟疑着拉过她的手拍抚两下。
赵冉冉吓了一跳,忙抽回手理了理惊异心绪,继而也不再兜圈子了,她眸色柔和恭谨,开口道:“大人谬赞了,上回小女奏曲醉鱼,得您知音,便已是小女造化了。今日…大人亲驾,所谓何事?可是稷弟出了变故。”
点明了二者如今的关系,桌案边声息暂歇,原以为崔克俭还要兜圈子纠缠,却不想他再次开口时俨然换了肃然语气,而说出的话却亦是叫赵冉冉心下狠狠一刺。
“老夫若是不曾记错,世侄女自幼便有一桩本事,看过的字体,一夕间便能模仿个七八成相似。”
不待崔克俭说完,她蓦地抬首,便朝他眼底直视过去,礼数歇了个干净,声调几乎有些冰冷地抛出几个字来:“大人何意?”
“若是仿那镇南王的字迹,你有几分把握?”
心口上突然没来由得砰砰闷跳起来,她下意识地接口就答:“幼时自娱的把戏,怕是未必堪用。”
崔克俭眼中精光愈盛,只沉着声缓缓说了句:“你今日替我写一封密信,倘或堪用,届时老夫亲自送你出城,绝不为难于你。”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死别离2
听崔克俭这么说,她不由得心中一凛,胸间滞涩闷痛这一次来的明明白白——他的字原就是她教的,何止是能仿到七八分相似。
他们要她代写的密信,只怕不仅是要教他失势,或许是直接想要他的命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开口拒绝,然而话到嘴边,她心念一转,佯作长叹道:“是什么罪名,老大人可曾设想妥帖,莫要引火烧身。”
闻言崔克俭摆摆手,从袖中抽出一张笺纸递过去:“朝廷的事,你总是隔了一层,世侄女但誊抄一份,旁的老夫自有计较。”
接过笺纸,赵冉冉只扫了眼,一场触目惊心的离间阴谋跃然纸上。
笺纸上前半段是以段征的口吻痛陈朝廷陛下的不公,尤言前几回被克扣士卒军粮,自认是功高震主遭了忌惮,日后一旦战事了解,必要遭昏君弃置。而后半段,便是告诉河东王自己会在两月后,联合几名边将,届时以佯攻闵地为号,助河东王一举攻下整个江南。
纵使心间有惊涛,赵冉冉脸上亦只是浅浅皱眉,思绪飞转,随口说了句:“谋反叛国的罪名,陛下能那么轻易信吗,大人稍等。”
说罢,她接过之前自己丛王府窃出的空白私印信纸,悬腕落笔。
世道离乱,总要先保住自己才好。
这个道理,不也是那人教她的吗?
此刻赵冉冉自觉心硬如铁,有些不认识自己似的,萱软鸦青的褙子厚实却也能勾勒出一段纤弱袅娜的身姿,她也不刻意去营造对那人的恨意,只是始终凝眉肃穆,好似在穷尽气力,尽可能将字体模仿的像一些。
崔克俭先是坐在太师椅上饮茶,半白的须眉下一双眼里没了克制,透着精光的视线半是审视半是觊觎地黏在女子身上。
须臾,他放下那只被把玩了几遭的鸡公杯,起身踱步到她身后,只隔了半掌的距离,去看她信纸上的内容。
一看之下,崔克俭压了压盛着精光的眉眼,当他再侧目去细瞧女子身上华贵的云锦褙子后,不由得抚着胡须呵笑了两声。
“‘陈璟小儿,当年亦不过只一个无能的空爵……’”他摇头揶揄地将信件内容念出,而后释然笑道:“果然是最毒妇人心,段征那小子似也没打你伤你,你这样将陛下的老底过往挖出来,只怕他连个好死都不得喽。世侄女竟还同小时候一样,看着温良,这脾性可是倔得厉害。”
崔克俭并不知当年新帝陈璟还是汝阳王时,段征曾舍身救过他一命,赵冉冉刻意在信中以辱骂的口吻提及当年,实则是知道他二人这些不为外人知的私交,为他最后留一处生门。
“好好好!这字迹真是足可乱真!”落笔之际,崔克俭一手收起信纸满意端详,另一只手却落在了赵冉冉肩头,“小冉,老夫是真心想引你作长久知己,你且放心,不论这事成与不成,我崔家都不会损伤,倘若…倘若他日老夫真个得势了……”
言及此,他已然有些沟壑的容长脸上竟罕见的起了些局促之色,随即定了定神,双手扳过她两肩,颇有些认真地说:“并非是老夫一时兴起要发那少年狂意,小冉你也知道,我丧妻也有十数载,确是一直再未寻着合心意的人,我一直都羡慕赵兄能得你这样一个女儿……你若点头,将来老夫三媒六聘,以匹嫡之礼迎你作崔夫人如何?”
因他也并不算逾礼,赵冉冉倒并不惊慌,想了想后才笑着退开了半步,行了个晚辈礼故作娇俏地答道:“世伯厚爱,只是小冉残躯难当,我如今只想快些泛海南洋,将来时局定了,只要世伯愿意,小冉定焚香扫塌,同您抚琴玄谈,如此,岂不比囿于俗人之交更好些?”
“这…”崔克俭本想解释他并非那等迂腐在意名节之人,可他也是聪明人,只略踟蹰了瞬,就晓得赵冉冉的话听着客套豁达,实则是不容转圜的推拒了,瞬息之间,他便想明白孰轻孰重,眉毛一扬淡笑道:“是老夫唐突了。”
说着话他径自便朝后退了步,一面将密信收了,一面朝屏风后击掌道:“出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