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师傅哪里见过如此周整的小子?人穷,孩子便也长得一副穷相。燕玑不一样,他是富贵的修长白净,眼睛也算得上大,黑白分明。
大约是出于某种恶趣味,戏师傅逗弄着小燕玑,问他你要是能够每天午后抽出时间来这儿,我就教你几招刚刚台上的角儿式,怎么?你想么?。
小燕玑说了一个字好。
燕玑的毅力当真是没得话说,他借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竟然一来便来了将近两三年。刮风下雨,只要老燕王没有打断他的腿,他便都来了戏师傅这里,学一二招角儿式。
直到上了高等学堂,课业渐渐得紧张了起来,燕玑方才减少了来往于梨园里的次数。
只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这位敢留着燕玑学戏的戏师傅竟然被人给落井下石地使了肮脏手段气倒了。
余几道因为这事儿直到戏师傅去世都没有原谅燕玑。全老燕城里的人家都以为燕玑当年是为了将花名在外的小鱼儿给追到手里,可是实际上只有燕玑自己心里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只是为了赎罪,赎回他自己心底的罪恶感。
燕玑收了收神,突然间彬彬有礼起来道:陛下。
陛下的声音里听着,倒不像是在生气,反而对着燕玑,如同对待一位懵懂的小辈。
无妨对于云洲的几位贤良的说法,燕世子,你是什么意见?
燕玑笑了笑,没觉得这件事情跟自己有多大的关系,懒懒散散道:我觉得没事儿,云洲既然想要这个位置,那便让给他们。我南府向来对内宽和,从来不争这种无谓的短长的。
话说得狠了,听得人都替云洲脸红。
陛下也似乎被燕玑的放肆态度给逗乐了,朝着旁边的老燕王微微颔首,说了一句:这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孩子像婉君
声音小了一些,只有老燕王才听清了全部的内容。他沧桑的一张老脸上写满了不置可否,始终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在几年前还提着鸡毛掸子将燕十三追得满城上蹿下跳,都不会显老似的。
云洲最后还是在皇帝陛下的默许之下被排在了第二入场列阵,出人意料的是第一的位置换成了南府,燕城殿后。
举座哗然。
燕玑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前世曾经做出过将偌大的一个国家直接分封给几个儿子这种事情的皇帝,他很可能还对自己有什么别的图谋。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这种图谋在燕玑的第六感当中似乎并不如何严重。
甚至还有些亲切。
南府最终毫无悬念地完胜了燕城跟云洲,最后一剑挑下了云洲的武课首席生,身着戎装的燕玑站在演武台之上,年轻英俊到近乎无垢的面容似乎是在闪闪发光。
卿尚德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凉薄的唇角,很美的一幕,美到他只想要把他藏起来,不让任何一个人看见。
若是换了前世的他或许有资格来做这样的事情,可惜他现在不过是是区区一介白身,连个山中土匪也算不得的。
然而,在燕玑赢过云洲跟燕城之后帝国的客人们果然不负众望地冒出头来,找茬。
只可惜他们将要面对着的不是对帝国一无所知的大周学子,而是两世为人的燕玑跟卿尚德。
没被气死就算是好的了,更别说是占到什么口头的便宜了。
燕爱卿,你可有什么封赏想要的?尽管说来,朕都为你做主。皇帝大概这辈子是第一次从帝国人的手上占到这种便宜,高兴昏了头,几乎将燕玑当作自家的儿子。
燕玑说:臣想去帝国交流学习一番。
没有人理解燕玑的这句话的意思,包括字面上的。
只有卿尚德在听见的第一瞬间就明白了,燕玑的计划开始了。
第二十章喋血归来(上)
呜
汽笛声震彻了整片天地,海浪滔天,万物奔流。
俊美逼人的年轻人身着翩翩的大风衣,慵懒地倚靠在泛着海腥味的栏杆上,眉眼微微掩阖。
三百一十六,三百一十五,三百一十四
船开离港,纤绳悠悠地晃荡。
车马喧嚣的世界忽然间安静了下来,似乎只剩下了那年轻人平静的倒数。
有人追到了渡头的门口,气急败坏地冲着已然远行的渡轮发出怒吼,风度的伪装早已剥落得只剩下了最冰冷残酷的利益与争夺。
我回来了,我的故乡。
海风吹走了年轻人轻轻的话语,他还要恢复渡轮上的无线电波通讯系统,没时间在这里看风景。
该回去的时候到了。
朔北是没有春天的。
至少,这里的花儿是开不到如同西府那般繁盛的。
难得的一处戏班子的落脚院子里,老而弥坚的铁梨花树开得正是热烈的时候,雪白的花瓣落了满地铺就出一片柔软的温柔色调。
照常理来说,戏班子落脚的下九流之地应当是不会如此寂静的,可是这个地方却着实寂静得有些失常了。
先生,该开戏了。
矮萝卜似的侏儒从破旧的木门里走了进来,老相的土气的棉衣,满身的尘埃感,连带着绿豆大小的眼睛都是褶皱的。
晓得了。
被称为先生的人一身青蓝长棉袍,回头微微颔首,眉宇之间却是无论如何都消散不了的郁郁之气。
他举步迈进阴影埋没的屋里,半晌出来以后,便是白净的面皮,精致得如同一尊羊脂白玉。
先生的手里提着小包袱,包袱沉甸甸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侏儒缩头搭脑地望了一眼这位先生,不由自主地看愣了神。
从来都没有见过先生这般的模样,人是齐整的人,神情更是丝毫不见颓唐,反而是淡淡的宁静平和。
太平静了。
先生?
侏儒小声地念了一句,骨子里都是怂的意境,小眼睛三角似的耷拉着,两只畸形粗糙的大手在袖筒子里来回的揉搓。
朔北的天气,可冷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