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以为,像燕玑这样的人应该是百年难得一遇的。
谁成想,竟然在他进了南府的三年里遇见了两个!
燕玑定睛望了一会儿,问一旁的叶谋人道:你觉得
我不知道。叶谋人抢先一步打断了燕玑的问题,我小生只是个路过的,小生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他就要撑着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当他撑开伞以后,燕玑有些无赖的声音不偏不倚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叶老三,你既然活不过三十三,为什么不干脆活得痛快一些呢?
叶谋人撑伞的动作顿时凝滞了一瞬。
他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向笑眯眯的燕玑,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困惑。
为什么燕玑会跟他说这样的话?
大将军府已经没了,叶家军名存实亡,你有什么后顾之忧呢?
叶谋人皱起了淡淡的眉头。
别人不知道燕玑的身份,他却是晓得的。可正是因为晓得,他才比旁人更多了那几分的顾虑。
燕王府跟大将军府?
这两个招牌挂在一起,跟谋反又有什么区别?
燕玑看见叶谋人站在太阳底下撑着泛黄的油纸伞在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在心底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他平生,最见不得这样郁郁不得志的少年奇才。
世人皆知他燕十三之才可比云肩,可是谁又知道这位先大将军府上的遗孤、被皇族赐姓收养在深宫妇人之手的叶谋人却是比他还要厉害的天才。
昔年大将军府满门忠烈镇守朔方,帝国人绕道月亮湾,直取辛夷河。辛夷河之后,便是大周国土朔方之地。朔方地广人稀路远,大将军府一门十几子弟,连夜奔袭回防,牺牲了七七八八才勉强稳固住阵脚。接下来更是由于不可磨灭的一些差别,节节败退,近乎到了背水一战的地步。
然而,塞上结义城一战,大将军府的老弱妇孺皆出,红颜转瞬枯骨。
三万人死守住了帝国的三十万大军,两军同归于尽,方才没有让帝国再寸进半步,方才换来帝国与大周议和的机会。
燕玑小时候跟他父亲燕老王爷的关系极好,自然听过他提起过大将军府一门死守结义城的故事。
因为当年的那一场惨烈至极的胜利,就是由他的父亲燕王爷前去收场的。
弹尽粮绝,人间地狱。
遍布大街小巷的血迹都已经不再是血迹了,那根本就是密密麻麻的黑暗。
叶谋人就是被燕王爷从尸骨未寒的大将军府的老夫人临死前还用尽全部的力气护住的密室里抱出来的。
朔方的天寒地冻,尚在襁褓的叶谋人那个时候少说也挨了一两天的饿冻,可是在燕王爷走进密室的时候,他还是大声地哭了出来。
嘹亮的哭声穿透了整座死寂的空城。
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落下的病根,叶谋人的身体哪怕是用各种神物吊着,却也偏偏不见得好转。
甚至还有不要命的神医信誓旦旦地说:闲散王活不过三十三。
燕玑冷不丁地从嘴里冒出了一句:懦夫。
叶谋人愣了一下,好半天没有想明白燕玑刚刚说的到底是哪两个字。
然而他毕竟是个聪明人,脑子转了转,恍然大悟道:说我是个懦夫?你不也一样?燕,王,世,子。
燕玑笑了笑,眉眼如画。
我们不一样。
我在南府,是为了自己的梦想。
而你在南府,却是为了躲避自己的梦想。
第六章争鸣(下)
叶谋人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燕玑,暗想到:这人真是他认识的那个恃才傲物跟什么似的燕王世子?
他们两个人也不过是泛泛之交,同为天涯沦落人,论资排辈都是被宋诚那个事儿精硬生生地给撮合到一块儿的,哪里有说这种掏心窝子话的交情?
他怎么也想不通,燕玑为什么要跟他说这种话。
可是,燕玑仅仅是朝着他又笑了笑,接着就绕开了呆呆愣愣的叶谋人径直走向绕湖跑的卿尚德几人,步伐矫健有力,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阻止他燕十三走向那个人一般坚定,从容。
叶谋人翻来覆去地将燕玑的这一句话给咀嚼了千万遍,到了最后却依然是一头雾水云里雾里。
他肩上架着油纸伞,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浓墨重彩,远远地向着燕玑的背影发散过去探询的一瞥。
敏锐如燕玑自然是对此一清二楚的,可是,他并不在意。
他的全部注意力在这个时候已经被他尽数投在了绕湖负重跑的卿尚德身上。
卿尚德虽然注意到了燕玑的到了,但是多年的本能让他选择继续进行着身上的任务,待任务完成才能停下了跟燕玑面对面。
所以,他只是在路过燕玑身旁的时候,朝他点了点头,喊了一声燕哥好。
燕玑眼看着他一点一点地跑远了,步伐虽然看起来不像是真的系统学过的样子,但是那一种无法掩盖的熟练感却是显而易见的。
卿尚德哪里来的熟练?
燕玑靠在争鸣湖的栏杆边仔细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是穷苦出身的孩子,卿尚德曾经跟他提到过自己早年上码头仓库之类的地方做过苦力养活自己。
像他这样年轻的孩子,大约没有点儿什么技巧傍身的话,是决计做不到长久地凭借着力气活养活自己的。
燕玑的心忍不住抽痛了一下。
那些灰暗痛苦的日子里,卿尚德没有他的陪伴,不也好端端地活下来了吗?
可见人世间,没有谁缺了谁就活不下去的。
他在那里对着蔓延在湖面上闭合的水莲花发了一会儿呆,远处落下来几只花花的小麻雀,也不怕人,就在燕玑身前一臂的柳树枝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平复心绪的叶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撑着丁香色的油纸伞走到了燕玑的身边,神色淡淡的,对着湖面的倒影都看起来生无可恋。
你在干什么?
叶谋人尝试着打破沉默。
燕玑抬眼打量了几下阳春白雪般的叶谋人,转过身,半个人靠在栏杆上,歪着脑袋笑道:还能干什么?发呆!
你不是
开学典礼的演讲人?燕玑嘴角的弧度几不可察地上扬了三分,脸上却又同时显露出一种无奈的神色,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想去的啊可是,我弟弟都在这儿受罚呢,我这个做大哥的又怎么好意思先跑一步?
叶谋人狐疑地端详着燕玑俊美无俦的眉目,这个人这个人
你为什么会那么在意那个叫卿尚德的新生?
叶谋人到底还是直接问了出来。
燕玑朝着他眨了眨眼睛,忽然间又向着他冲过去两三步,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在这盈不足尺的距离里,叶谋人的脸色唰地一下苍白了。
他不习惯跟人靠得那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