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琅站直了身,僵了许久,才伸手拍拍自己衣袖上的雪花,“按兵不动。”
那人一呆,“您是说……”
“哪怕龙靖博马上就举兵南下了,”段云琅慢慢地道,“你们,也给我忍着。”
***
那人离去之后,段云琅在原地立了片时,负袖抬首,只似一个闲来赏雪的年轻文士,没有人会想得到他心中有着多么危险的计划。
高仲甫驳回了龙靖博继任成德节度使的要求,转而指名王彦接任;龙靖博在成德根基深厚,他若想反,只是朝夕间事。加上前任武宁节度使朱桓被高仲甫逼得投奔成德,傻子也能猜到两个失意之人聚在一起,不闹出点什么来不会甘休。
他当然可以防患于未然,比如以朝廷名义安抚龙靖博,招安朱桓;或者切断魏博、卢龙与龙靖博的联系,给王彦加派兵马,再清除武宁军中的朱桓旧部……方法有很多,虽然势必要和高仲甫吵架,但好歹能拖上一些时日,让天下不至于生灵涂炭。
但若如此做,他自己做了马前卒,还不要被马蹄子踩死?
自己二十一岁生辰的那一日,歌舞升平,兵戈陈于殿外,兄弟阋于墙内。
天下大乱又如何?龙靖博若果真举兵而起,自己才是那个手握兵权的至重之人。高仲甫再如何了不起,也只是个阉人,而淮阳王名为权勾当军国事,手底却不超过三百兵将。
若是殷画当真将他杀死在麟德殿上,倒也不失为一条奇计。只可惜天下人都盼着他去死,他却偏偏不会死。
雪花拂落肩头,转瞬洇入布料之中,了无痕迹;只将一丝一缕的寒意,绵绵不绝地送入四肢百骸,仿佛要将他在缓慢中冻僵。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这种感觉。
大雪飘飞的延英殿上,孤立无援,满目萧凉。
在这片皑皑塔林之中,思量杀戮名利之事,是不是一种亵渎?可是他没有法子,他只能如此,这根本就是他所挣扎的世界,而佛门净土,从不曾属于他过。
想到此处,他无聊地笑笑,转过身,便见到了殷染。
她站在数座白塔之间,拢紧衣襟,静静地望着他。纤瘦的身形仿佛风吹即去,苍白的脸庞上是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的神情,眉目之间,宛如凝定了千山万水。
他的表情迅速回暖,快步走上前,将她的手捂进自己的手掌心里,微微一笑:“等很久了?”
这话也是试探她方才听见了多少。她轻声道:“不久。”
可她的手已经是全然冰冷。他心念微动,出声仍是温柔:“抽到什么好签儿?”
“中下。”
他好笑地道:“也罢,咱不必信这些个。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我就不信还有什么天注定。”
他神色轻松,眉目间却难掩疲态,眼底一圈淡淡的青影,生生将一个少年人压老了好几岁。殷染看着看着,渐渐地停下了脚步。
“朝上出什么事了么?”她问。
段云琅静了片刻,却道:“为何不问我前日晚上的事?”
殷染有些莫名地笑了,“你为何一定要我问你?”
段云琅转头凝注着她,声音低哑:“你问我,我便解释给你听。”
殷染眉梢一挑,好似赌气般道:“我为何要听你的解释?”
段云琅眼中光芒一黯,却未等殷染看个清楚便已转过了身去往前走了几步,声音静无波澜:“是啊,从没有人愿意听我的解释。”
男人的背影高大而寥落,在幕天席地的飞雪之中缄默着。殷染在原地站了很久,才重复道:“朝上出什么事了么?”
段云琅看着那层层叠叠的白塔顶上,那翩飞的雪花影子,“二兄监国,依附高仲甫,势力一日盛似一日,圣人又遭软禁,内禅是迟早的事。我猜,禅位淮阳王的诏书,已经递到承香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