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殷染温和地道,“你回去吧,我都晓得了。”
刘垂文闷头闷脑地道:“您晓得什么了?殿下就是犯拧,就是欠整治。他罚了您,他心里也不好受,可是圣人的耳目就在旁边守着呢,他连眉头都不能皱一下……殷娘子,其实殿下也真可怜……”
殷染莞尔一笑。
刘垂文只觉晃了一下眼。
“说来说去,还是给他来做说客嘛。”殷染婉转笑道,“可我并不曾怪他,你也不必费这个心了。”
刘垂文呆住。
殿下将她交给内侍省,那样十五笞刑打下来,她竟说不曾怪他?!
应该觉得高兴的,可刘垂文心中却只有无止尽的恐慌。他感觉着,殷娘子的这种淡然,并不是因为她真的宽容了殿下,而只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自己受的伤而已。
刘垂文实在不得其法了,硬着头皮道:“娘子您看,要不您打我几下,消消气?待殿下这阵子忙过去,我将他拎来,您再打他几下?”
殷染笑意更深,摇摇头道:“多谢你了。你回去时,就说我睡着,没与你说上话,明白?”
***
听了刘垂文的回报,段云琅没有做声。
他正将腿懒散搭在书案上,拿衣袖擦拭一管紫玉箫,身边搁了一壶喝残的酒。
那一日被钟北里训斥过后,他认真地想了很多。
阿染不是他的。
阿染懂他,可他却丝毫不懂阿染。
阿染的倔强,阿染的脆弱,阿染的痛苦,阿染的迷茫。
她从来都不向他吐露。
反而是他自己的悲伤,她全都知道,她全都抚慰,她全都温柔以待。
他有些不敢面对这样的阿染。
过去他总觉得她欠他的,是以理直气壮,是以横行霸道,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发现其实阿染的心思和感情,都比他所以为的要深沉得多。
他该如何才能稍事补偿于她?
若当真如刘垂文所说,自己过去伸脸给她打就能让她开怀,那反而好办了……
刘垂文撩起纱帘瞧了一眼,又回过身道:“劳累您了,还得再等等……”
“是程夫子和颜兄到了吗?”房内的人却抬高了声音,“快请进来。”
当程秉国和颜粲走入内室的时候,段云琅已经将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身躯笔直地坐在案前朝他们一抬手,“请坐。”
在他的脸上,已看不出分毫方才的纠结痕迹。
颜粲是已故颜相的远房侄子,是程秉国从颜相的家乡找到而带来京师的,据说是个人才。其人只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衣,长发寥寥束起,面容干净而普通,一双眸子平淡如水。段云琅盯着他看了很久,他想,也许颜家人都是这样,颜之琛、颜德妃、颜粲,都是这样平淡如水而镇静如磐。
这一晚,三人一直聊到了后半夜。终于将程秉国和颜粲从后门送出去,段云琅已觉腿脚又在发软。
上回突然腿疼,他也没当回事,但后来这腿脚就时不时要闹腾一下。他扶着墙往回走,脑中轰轰然,还是今日聊及的东西,什么圣王事业、什么阉竖弄权、什么太阿倒持、什么绥靖勤王,乱七八糟,最后搅成一团,却自黑暗里搅出了那双幽黑的眼睛来。段云琅哀叹一声,为什么无论他将自己弄得多么忙碌多么糟糕多么一塌糊涂,都还是摆脱不掉她的影子?
自后门回来时,隐约见到人影一闪。“出来。”段云琅懒懒地道。
人出来了,怯怯地捻着衣带,却是沈青陵。
段云琅揉了揉眉心,回忆起来自从上番险些被她“算计”,自己还当真没再见过她。又想起阿染的嘱托,他摆摆手道:“你怎么还在我处?明日去账房领些银钱,你便走吧。”
沈青陵张了口,还没说话,他已走远。
衣带在手心里被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她咬住了牙关,突然转身便走。
***
深夜里,空空的帘帷飘飘荡荡。
“刘垂文?”
“奴婢在。”
“宫里的樊太医,能联络上吗?”
“……奴试试。”
“我记得封逑和太医署那边相熟,你让你阿耶找封逑说几句。再不济,就找张士昭。”
“殿下找樊太医有何事?”
“听闻他治皮肉伤颇有心得……让他给阿染看看。”
“……”
“记着了?”
“这奴可不敢找阿耶,更不敢找封公公或张公公。”
“嘿,”一声嗤笑,隐约听得里间翻了个身,“我都未怕,你怕什么?”
“殿下以为殷娘子那十五鞭子是白挨的?恕奴婢直言,殿下每每害得殷娘子有苦说不出,都是因为殿下胆子太大了。”
沉默。
这沉默逼得刘垂文头皮发麻,终于道:“奴会想法子给殷娘子递些药,樊太医还是不要惊动了吧。殿下在宫里布的线,可不能这么容易就露出来。”
“你跟你阿耶一模一样。”段云琅静了许久,末了轻轻一笑,“就是爱直言,其实直言有什么好?我害了她,我害得她朝不保夕生不如死,我自己难道不晓得么?可是我不能想啊,我一想,我这心里……我……”
刘垂文静了片刻,“那便当奴婢僭越了吧。”
“刘垂文,”段云琅慢慢道,“你知道什么是最痛苦的事?就是你明明知道爱一个人会痛苦,却宁愿痛苦也不肯放手,宁愿拖着她一起痛苦……也不肯放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