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 !
天色渐黑封禅台旁除恒山派外已无旁人。仪和问道:“掌门师兄咱们也下去吗?”她仍叫令狐冲“掌门师兄”显是既不承认五派合并更不承认岳不群是本派掌门。令
狐冲道:“咱们便在这里过夜好不好?”只觉和岳不群离开得越远越好实不愿再到嵩
山本院和他见面。
他此言一出恒山派许多女弟子都欢呼起来人同此心谁都不愿下去。当日在福州
城中她们得悉师长有难曾求华山派援手岳不群不顾“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之义
一口拒绝恒山弟子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令狐冲又为岳灵珊所伤自是人人气愤待
见岳不群夺得了五岳派掌门之位各人均是不服在这封禅台旁露宿一宵倒是耳目清净。仪清道:“掌门师兄不宜多动在这里静养最好。只是这位大哥……”说时眼望盈盈。
令狐冲笑道:“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一直扶着令狐冲听他突然泄露
自己* 身分不由得大羞急忙抽身站起逃出数步。令狐冲不防身子向后便仰。仪琳站
在他身旁一伸手托住他的左肩叫道:“小心了!”仪和、仪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冲
恋情深挚非比寻常。一个为情郎少林寺舍命一个为她率领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令狐
冲就任恒山派掌门人这位任大小姐又亲来道贺击破了魔教的奸谋可说大有惠于恒山
派听得眼前这个虬髯大汉竟然便是任大小姐都是惊喜交集。恒山众弟子心目中早就将
这位任大小姐当作是未来的掌门夫人相见之下甚是亲热。当下仪和等取出干粮、清水
分别吃了众人便在封禅台旁和衣而卧。令狐冲重伤之余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
去。睡到中夜忽听得远处有女子声音喝道:“甚么人?”令狐冲虽受重伤内力极厚
一听之下便即醒转知是巡查守夜的恒山弟子盘问来人。听得有人答道:“五岳派同门
掌门人岳先生座下弟子林平之。”守夜的恒山弟子问道:“夤夜来此为了何事?”林
平之道:“在下约得有人在封禅台下相会不知众位师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语甚
为有礼。便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西传来:“姓林的小子你在这里伏下五岳派同
门想倚多为胜找老道的麻烦吗?”令狐冲认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微微一惊:“林
师弟与余沧海有杀父杀母的大仇约他来此当是索还这笔血债了。”林平之道:“恒山
众师姊在此歇宿我事先并不知情。咱们另觅处所了断免得骚扰了旁人清梦。”余沧海
哈哈大笑说道:“免得骚扰旁人清梦?嘿嘿你扰都扰了却在这里装滥好人。有这样
的岳父便有这样的女婿。你有甚么话爽爽快快的说了大家好安稳睡觉。”林平之冷
冷的道:“要安稳睡觉你这一生是别妄想了。你青城派来到嵩山的连你共有三十四人。我约你一齐前来相会干么只来了三个?”余沧海仰天大笑说道:“你是甚么东西?
也配叫我这样那样么?你岳父新任五岳派掌门我是瞧在他脸上才来听你有甚么话说。
你有甚么屁赶快就放。要动手打架那便亮剑让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剑法到底有甚
么长进。”令狐冲慢慢坐起身来月光之下只见林平之和余沧海相对而立相距约有三
丈。令狐冲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负伤这余矮子想一掌将我击死幸得林师弟仗义挺
身而出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当日余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令狐冲焉有今日?林师弟入
我华山门下之后武功自是大有进境但与余矮子相比毕竟尚有不逮。他约余矮子来此
想必师父、师娘定然在后相援。但若师父师娘不来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余沧海冷
笑道:“你要是有种便该自行上我青城山来寻仇却鬼鬼祟祟的约我到这里来又在这
里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齐向老道下手可笑啊可笑。”
仪和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朗声说道:“姓林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们恒山
派有甚么相干?你这矮道人便会胡说八道。你们尽可拚个你死我活咱们只是看热闹。你
心中害怕可不用将恒山派拉扯在一起。”她对岳灵珊大大不满。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
连带的将岳灵珊的丈夫也憎厌上了。余沧海与左冷禅一向交情不坏此次左冷禅又先后
亲自连写了两封信邀他上山观礼兼壮声势。余沧海来到嵩山之时料定左冷禅定然会
当五岳派掌门因此虽与华山派门人有仇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哪知这五岳派掌门一席竟
会给岳不群夺了去大为始料所不及觉得在嵩山殊无意味即晚便欲下山。
青城派一行从嵩山绝顶下来之时林平之走到他身旁低声相约要他今晚子时在
封禅台衅相会。林平之说话虽轻措词神情却无礼已极令他难以推托。余沧海寻思:“
你华山派新掌五岳派门户气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丰五岳派内四分五裂我也不来
怕你。只是须得提防你邀约帮手对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约稍迟跟在林平之身后
看他是否有大批帮手眼见林平之竟孤身上峰赴约。他暗暗心喜本来带齐了青城派门人
当下只带了两名弟子上峰其余门人则散布峰腰一见到有人上峰应援便即声示警。上得峰来见封禅台旁有多人睡卧余沧海暗暗叫苦心想:“三十老娘倒绷婴儿。
我只去查他有无带同大批帮手上峰没想到他大批帮手早在峰顶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可
得筹划脱身之计。”他素知恒山派的武功剑术决不在青城派之下虽然三位前辈师太圆寂
令狐冲又身受重伤此刻恒山派中人材凋零并无高手但毕竟人多势众如果数百名
尼姑结成剑阵围攻那可棘手得紧。待听得仪和如此说虽然直呼自己为“矮子”好生
无礼但言语之中显是表明两不相助不由得心中一宽说道:“各位两不相助那是再
好不过。大家不妨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的剑术与华山派剑法相较却又如何。”顿了一顿又道:“各位别以为岳不群侥幸胜得嵩山左师兄他的剑法便如何了不起。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绝技华山剑法未必就能独步天下。以我看来恒山剑法就
比华山高明得多。”他这几句话的弦外之意恒山门人如何听不出来仪和却不领他的情
说道:“你们两个要打便爽爽快快的动手半夜三更在这里叽哩咕噜扰人清梦未
免太不识相。”余沧海心下暗怒寻思:“今日老道要对付姓林的小子又落了单不能
跟你们这些臭尼姑算帐。日后你恒山门人在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总教你们有苦头吃的。”他为人极是小气一向又自尊自大惯了的武林后辈见到他若不恭恭敬敬的奉承他已
老大不高兴仪和如此说话倘在平时他早就大脾气了。林平之走上两步说道:“
余沧海你为了觊觎我家剑谱害死我父母双亲我福威镖局中数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
城派手下这笔血债今日要鲜血来偿。”余沧海气往上冲大声道:“我亲生孩儿死在
你这小畜生手下你便不来找我我也要将你这小狗千刀万剐。你托庇华山门下以岳不
群为靠山难道就躲得过了?”呛啷一声长剑出鞘。这日正是十五皓月当空他身子
虽矮剑刃却长。月光与剑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动只这一拔剑气势便
大是不凡。
恒山弟子均想:“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林平之仍不拔剑又走上两步
与余沧海相距已只丈余侧头瞪视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来。
余沧海见他并不拔剑心想:“你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只须一招‘碧渊腾蛟’
长剑挑起便将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划一道两尺半的口子。只不过你是后辈我可不便先
行动手。”喝道:“你还不拔剑?”他蓄势以待只须林平之手按剑柄长剑抽*动不等
他长剑出鞘这一招“碧渊腾蛟”便剖了他肚子。恒山弟子那就只能赞他出手迅捷不能
说他突然偷袭。令狐冲眼见余沧海手中长剑的剑尖不住颤动叫道:“林师弟小心他刺
你小腹。”
林平之一声冷笑蓦地里疾冲上前当真是动如脱兔一瞬之间与余沧海相距已不
到一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在一起。这一冲招式之怪无人想像得到而行动之快更
是难以形容。他这么一冲余沧海的双手右手中的长剑便都已到了对方的背后。他长
剑无法弯过来戳刺林平之的背心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余
沧海只觉“肩井穴”上一阵酸麻右臂竟无半分力气长剑便欲脱手。眼见林平之一招制
住强敌手法之奇恰似岳不群战胜左冷禅时所使的招式路子也是一模一样令狐冲转
过头来和盈盈四目交视不约而同的低呼:“东方不败!”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之中
看到了惊恐和惶惑之意。显然林平之这一招便是东方不败当日在黑木崖所使的功夫。
林平之右掌蓄劲不吐月光之下只见余沧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极大的恐惧。林平之心中说
不出的快意只觉倘若一掌将这大仇人震死了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便在此时只听得远
处岳灵珊的声音响了起来:“平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暂且饶他。”她一面呼唤一面
奔上峰来。见到林平之和余沧海面对面的站着不由得一呆。她抢前几步见林平之一手
已拿住余沧海的要穴一手按在他胸口便嘘了口气说道:“爹爹说道余观主今日是
客咱们不可难为了他。”
林平之哼的一声搭在余沧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内劲。余沧海穴道中酸麻加甚
但随即觉察到对方内力实在平平无奇苦在自己要穴受制否则以内功修为而论和自
己可差得远了一时之间心下悲怒交集明明对方武功稀松平常再练十年也不是自己
对手偏偏一时疏忽竟为他怪招所乘一世英名固然付诸流水而且他要报父母大仇
多半不听师父的吩咐便即取了自己性命。
岳灵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饶他性命。你要报仇还怕他逃到天边去吗?”林平之提
起左掌拍拍两声打了余沧海两个耳光。余沧海怒极但对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
上这少年内力不济但稍一用劲便能震坏自己心脉这一掌如将自己就此震死倒也
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内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惨了。在一刹
那间他权衡轻重利害竟不敢稍有动弹。林平之打了他两记耳光一声长笑身子倒纵出
去已离开他有三丈远近侧头向他瞪视一言不。余沧海挺剑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
宗主一招之间便落了下风众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缠斗那是痞棍无赖的打法较之比
武而输更是羞耻百倍虽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却不再踏出。林平之一声冷笑转身便走
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岳灵珊顿了顿足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坐在封禅台之侧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大
师哥你……你的伤不碍事罢?”令狐冲先前一听到她的呼声心中便已怦怦乱跳这时
更加心神激荡说道:“我……我……我……”仪和向岳灵珊冷冷的道:“你放心死不
了!”岳灵珊听而不闻眼光只是望着令狐冲低声说道:“那剑脱手我……我不是有
心想伤你的。”令狐冲道:“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我……我当然知道。”他向来豁达洒脱但在这小师妹面前竟是呆头呆脑变得如木头人一样连说了三
句“我当然知道”直是不知所云。岳灵珊道:“你受伤很重我十分过意不去但盼你
不要见怪。”令狐冲道:“不不会我当然不会怪你。”岳灵珊幽幽叹了口气低下了
头轻声道:“我去啦!”令狐冲道:“你……你要去了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岳
灵珊低头慢慢走开快下峰时站定脚步转身说道:“大师哥恒山派来到华山的两位
师姊爹爹说我们多有失礼很对不起。我们一回华山立即向两位师姊陪罪恭送她们
下山。”令狐冲道:“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树后消失
忽然想起当时在思过崖上她天天给自己送酒送饭离去之时也总是这么依依不舍
勉强想些话说出来多讲几句才罢直到后来她移情于林平之情景才变。他回思往事
情难自已忽听得仪和一声冷笑说道:“这女子有甚么好?三心二意待人没半点真情
跟咱们任大小姐相比给人家提鞋儿也不配。”
令狐冲一惊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边自己对小师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都给
她瞧在眼里了不由得脸上一阵热。只见盈盈倚在封禅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
只盼她是睡着了才好。”但盈盈如此精细怎会在这当儿睡着?令狐冲这么想明知是自
己欺骗自己讪讪的想找几句话来跟她说却又不知说甚么好。
对付盈盈他可立刻聪明起来这时既无话可说最好便是甚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
法子是将她心思引开不去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躺倒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
背上的伤痛。盈盈果然十分关心过来低声问道:“碰痛了吗?”令狐冲道:“还好。”
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脱但令狐冲抓得很紧。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
伤口只得任由他握着。令狐冲失血极多疲困殊甚过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也就睡着了。次晨醒转已是红日满山。众人怕惊醒了他都没敢说话。令狐冲觉得手中已空不知
甚么时候盈盈已将手抽回了但她一双关切的目光却凝视着他脸。令狐冲向她微微一笑
坐起身来说道:“咱们回恒山去罢!”
这时田伯光已砍下树木做了个担架当下与不戒和尚二人抬起令狐冲走下峰来。
众人行经嵩山本院时只见岳不群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的相送岳夫人和岳灵珊却不在其
旁。令狐冲道:“师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头告别了。”岳不群道:“不用不用。
等你养好伤后咱们再行详谈。我做这五岳派掌门没甚么得力之人匡扶今后仗你相助
的地方正多着呢。”令狐冲勉强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着他行走如飞顷刻间走的远了。
山道之上尽是这次来嵩山聚会的群豪。到得山脚众人雇了几辆骡车让令狐冲、盈盈
等人乘坐。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见一家茶馆的木棚下坐满了人都是青城派的余沧海也
在其内。他见到恒山弟子到来脸上变色转过了身子。小镇上别无茶馆饭店恒山众人
便在对面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休息。郑萼和秦绢到茶馆中去张罗了热茶来给令狐冲喝。忽
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尘土飞扬两乘马急驰而来。到得镇前双骑勒定马上一男一女
正是林平之和岳灵珊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明知我不肯干休干么不赶快逃
走?却在这里等死?”令狐冲在骡车中听得林平之的声音问道:“是林师弟他们追上来
了?”秦绢坐在车中正服侍他喝茶当下卷起车帷让他观看车外情景。余沧海坐在板凳
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着并不理睬将一杯茶喝干才道:“我正要等你前
来送死。”林平之喝道:“好!”这“好”字刚出口便即拔剑下马反手挺剑刺出跟
着飞身上马一声吆喝和岳灵珊并骑而去。站在街边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鲜血狂涌慢
慢倒下。林平之这一剑出手之奇实是令人难以想像。他拔剑下马显是向余沧海攻去。
余沧海见他拔剑相攻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斗剑便可取其性命。
以报昨晚封禅台畔的奇耻大辱日后岳不群便来找自己的晦气理论此事那也是将来的
事了。哪料到对方的这一剑竟会在中途转向快如闪电般刺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马驰
去。余沧海惊怒之下跃起追击但对方二人坐骑奔行迅再也追赶不上。
林平之这一剑奇幻莫测迅捷无伦令狐冲只看得桥舌不下心想:“这一剑若是向
我刺来如果我手中没有兵刃那是决计无法抵挡非给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剑术而
论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极远可是他适才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却确无拆解之方。余沧海
指着林平之马后的飞尘顿足大骂但林平之和岳灵珊早已去得远了哪里还听得到他的
骂声?他满腔怒火无处泄转身骂道:“你们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来便先行
过来为他助威开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胆子的便过来决一死战。”恒山弟子
比青城派人数多上数倍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谷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内倘若动
手青城派决无胜望。双方强弱悬殊余沧海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虽然向来老谋深
算这时竟也按捺不住。仪和当即抽出长剑怒道:“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你不成?”令
狐冲道:“仪和师姊别理会他。”
盈盈向桃谷六仙低声说了几句话。桃根仙、桃干仙、桃枝仙、桃叶仙四人突然间飞身
而起扑向系在凉棚上的一匹马。那马便是余沧海的坐骑。只听得一声嘶鸣桃谷四仙已
分别抓住那马的四条腿四下里一拉豁啦一声巨响那马竟被撕成了四片脏腑鲜血
到处飞溅。这马腿高身壮竟然被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强实是罕见。青城
派弟子无不骇然变色连恒山门人也都吓得心下怦怦乱跳。盈盈说道:“余老道姓林的
跟你有仇。我们两不相帮只是袖手旁观你可别牵扯上我们。当真要打你们不是对手
大家省些力气罢。”余沧海一惊之下气势怯了刷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中说道:
“大家既是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们先请罢。”盈盈道:“那可不行我们得
跟着你们。”余沧海眉头一皱问道:“那为甚么?”盈盈道:“实不相瞒那姓林的剑
法太怪我们须得看个清楚。”令狐冲心头一凛盈盈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
剑术之奇连“独孤九剑”也无法破解确是非看个清楚不可。
余沧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剑法跟我有甚么相干?”这句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
自己与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决不会只杀一名青城弟子就此罢手定然又会再来寻
仇。恒山派众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剑如何来杀戮他青城派的人众。任何学武之人
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为快恒山派人人使剑自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只是他们
跟定了青城派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的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岂
有更逾于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讥话到口边终于强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声
心道:“这姓林的小子只不过忽使怪招卑鄙偷袭两次都攻了我一个措手不及难道他
还有甚么真实本领?否则的话他又怎么不敢跟我正大光明的动手较量?好你们跟定了
叫你们看得清楚瞧道爷怎地一剑一剑将这小畜生斩成肉酱。”他转过身来回到凉
棚中坐定拿起茶壶来斟茶只听得嗒嗒嗒之声不绝却是右手抖茶壶盖震动作声。
适才林平之在他跟前他镇定如恒慢慢将一杯茶呷干浑没将大敌当前当一回事可是
此刻心中不住说:“为甚么手抖?为甚么手抖?”勉力运气宁定茶壶盖总是不住的
响。他门下弟子只道是师父气得厉害其实余沧海内心深处却知自己实在是害怕之极
林平之这一剑倘若刺向自己决计抵挡不了。余沧海喝了一杯茶后心神始终不能宁定
吩咐众弟子将死去的弟子抬了到镇外荒地掩埋余人便在这凉棚中宿歇。镇上居民远
远望见这一伙人斗殴杀人早已吓得家家闭门谁敢过来瞧上一眼?恒山派一行散在店铺
与人家的屋檐下。盈盈独自坐在一辆骡车之中与令狐冲的骡车离得远远的。虽然她与令
狐冲的恋情早已天下知闻但她腼腆之情竟不稍减。恒山女弟子替令狐冲敷伤换药她
正眼也不去瞧。郑萼、秦绢等知她心意不断将令狐冲伤势情形说给她听盈盈只微微点
头不置一辞。令狐冲细思林平之这一招剑法剑招本身并没甚么特异只是出手实在太
过突兀事先绝无半分征兆这一招不论向谁攻出就算是绝顶高手只怕也难以招架。
当日在黑木崖上围攻东方不败他手中只持一枚绣花针可是四大高手竟然无法与之相抗
此刻细想并非由于东方不败内功奇高也不是由于招数极巧只是他行动如电攻守
进退全然出于对手意料之外。林平之在封禅台旁制住余沧海适才出剑刺死青城弟子
武功路子便与东方不败一模一样而岳不群刺瞎左冷禅双目显然也便是这一路功夫。辟
邪剑法与东方不败所学的《葵花宝典》系出同源料来岳不群与林平之所使的自然便是
“辟邪剑法”了。
念及此处不禁摇头喃喃道:“辟邪辟邪!辟甚么邪?这功夫本身便邪得紧。”
心想:“当今之世能对付得这门剑法的恐怕只有风太师叔。我伤愈之后须得再上华
山去向风太师叔请教求他老人家指点破解之法。风太师叔说过不见华山派的人我此
刻可已不是华山派了。”又想:“东方不败已死。岳不群是我师父林平之是我师弟他
二人决计不会用这剑法来对付我然则又何必去钻研破解这路剑法的法门?”突然间想起
一事猛地坐起身来一动之下骡车一震伤口登时奇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秦绢站在车旁忙问:“要喝茶吗?”令狐冲道:“不要。小师妹请你去请任姑娘
过来。”秦绢答应了。过了一会盈盈随着秦绢过来淡淡问道:“甚么事?”令狐冲道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爹爹曾说你教中那部《葵花宝典》是他传给东方不败的。当时我总道《葵花宝典》上所载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爹爹自己修习的神功可是……”
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后来却显然不及东方不败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其中的缘由我可不明白了。”学武之人见到武学奇书决无自己不学而传给旁人之
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师徒、兄弟、至亲至爱之人也不过是共同修习。舍己为人那
可大悖常情。盈盈道:“这事我也问过爹爹。他说:第一这部宝典上的武功是学不得的
学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宝典上的武功学成之后竟有如此厉害。”令狐冲道:
“学不得的?那为甚么?”盈盈脸上一红道:“为甚么学不得我哪里知道?”顿了一
顿又道:“东方不败如此下场有甚么好?”令狐冲“嗯”了一声内心隐隐觉得师
父似乎正在走上东方不败的路子。他这次击败左冷禅夺到五岳派掌门人之位令狐冲殊
无丝毫喜欢之情。“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黑木崖上所见情景、所闻谀辞在他心中
似乎渐渐要与岳不群连在一起了。盈盈低声道:“你静静的养伤别胡思乱想我去睡了。”令狐冲道:“是。”掀开车帷只见月光如水映在盈盈脸上突然之间心下只觉
十分的对她不起。盈盈慢慢转过身去忽道:“你那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说了这句
话走向自己骡车。令狐冲微觉奇怪:“她说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甚么意思?林师
弟刚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时的衣饰那也没甚么希奇。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剑法却
去留神人家的衣衫真是有趣。”他一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剑刺出时的闪
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么花式的衣衫可半点也想不起来。睡到中夜远远听得马蹄声
响两乘马自西奔来令狐冲坐起身来掀开车帷但见恒山弟子和青城人众一个个都醒
了转来。恒山众弟子立即七个一群结成了剑阵站定方位凝立不动。青城人众有的冲
向路口有的背靠土墙远不若恒山弟子的镇定。大路上两乘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
白正是林平之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为了想偷学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害死了
我父母。现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给你看可要瞧仔细了。”他将马一勒飞身下马长剑负
在背上快步向青城人众走来。令狐冲一定神见他穿的是一件翠绿衫子袍角和衣袖上
都绣了深黄色的花朵金线滚边腰中系着一条金带走动时闪闪生光果然是十分的华
丽灿烂心想:“林师弟本来十分朴素一做新郎登时大不相同了。那也难怪少年得
意娶得这样的媳妇自是兴高采烈要尽情的打扮一番。”昨晚在封禅台侧林平之空
手袭击余沧海正是这么一副模样此时青城派岂容他故技重施?余沧海一声呼喝便有
四名弟子挺剑直上两把剑分刺他左胸右胸两把剑分自左右横扫斩其双腿。桃谷六仙
看得心惊忍不住呼叫。三个人叫道:“小子小心!”另外三个叫道:“小心小子!”
林平之右手伸出在两名青城弟子手腕上迅无比的一按跟着手臂回转在斩他下
盘的两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只听得四声惨呼两人倒了下来。这两人本以长剑刺他胸
膛但给他在手腕上一按长剑回转竟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之叫道:“辟邪剑法第
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罢?”转身上鞍纵马而去。青城人众惊得呆了竟没上前追赶。看另外两名弟子时只见一人的长剑自下而上的刺入了对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这
二人均已气绝但右手仍然紧握剑柄是以二人相互连住仍直立不倒。林平之这么一按
一推令狐冲看得分明又是惊骇又是佩服心道:“高明之极这确是剑法不是擒
拿。只不过他手中没有持剑而已。”月光映照之下余沧海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体之旁
呆呆出神。青城群弟子围在他的身周离得远远的谁都不敢说话。隔了良久令狐冲
从车中望出去见余沧海仍是站立不动他的影子却渐渐拉得长了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开去有些坐了下来余沧海仍是僵了一般。令狐冲心中突然生起
一阵怜悯之意这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给人制得一筹莫展束手待毙不自禁的代他难过。
睡意渐浓便合上了眼睡梦中忽觉骡车驰动跟着听得吆喝之声原来已然天明众人
启行上道。他从车帷边望出去笔直的大道上青城派师徒有的乘马有的步行瞧着他
们零零落落的背影只觉说不出的凄凉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场一般。他
想:“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会再来也都知道决计无法与之相抗倘若分散逃去青城一
派就此毁了。难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松风观中竟然无人出来应接?”中午时分到了
一处大镇甸上青城人众在酒楼中吃喝恒山派群徒便在对面的饭馆打尖。隔街望见青城
师徒大块肉大碗酒的大吃大喝群尼都是默不作声。各人知道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
一顿便是一顿。
行到未牌时分来到一条江边只听得马蹄声响林平之夫妇又纵马驰来。仪和一声
口哨恒山人众都停了下来。其时红日当空两骑马沿江奔至。驰到近处岳灵珊先勒定
了马林平之继续前行。余沧海一挥手众弟子一齐转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
叫道:“余矮子你逃到哪里去?”纵马冲来。余沧海猛地回身一剑剑光如虹向林平
之脸上刺去。这一剑势道竟如此厉害林平之似乎吃了一惊急忙拔剑挡架。青城群弟子
纷纷围上。余沧海一剑紧似一剑忽而窜高忽而伏低这个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矫健
犹胜少年手上剑招全采攻势。八名青城弟子长剑挥舞围绕在林平之马前马后却不向
马匹身上砍斩。
令狐冲看得几招便明白了余沧海的用意。林平之剑法的长处在于变化莫测迅若
雷电他骑在马上这长处便大大打了个折扣如要骤然进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的坐
骑可不能像他一般趋退若神令人无法捉摸。八名青城弟子结成剑网围在马匹周围旨
在迫得林平之不能下马。令狐冲心想:“青城掌门果非凡庸之辈这法子极是厉害。”林
平之剑法变幻甚是奇妙但既身在马上余沧海便尽自抵敌得住令狐冲又看了数招
目光便射向远处的岳灵珊突然间全身一震大吃一惊。
只见六名青城弟子已围住了她将她慢慢挤向江边。跟着她所乘马匹肚腹中剑长声
悲嘶跳将起来将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岳灵珊身子一侧架开削来的两剑站起身来。六名青城弟子奋力进攻犹如拚命一般令狐冲认得有侯人英和洪人雄两人在内。侯人
英左手使剑仍极悍勇。岳灵珊虽学过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剑法青城派剑法却
没学过。石壁上的剑招对她而言都是太过高明她其实并未真正学会只是经父亲指点
后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禅台侧以泰山剑法对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剑法对付衡山派掌门
令对方大吃一惊颇具先声夺人的镇慑之势但以之对付青城弟子却无此效。令狐冲
只看得数招便知岳灵珊无法抵挡正焦急间忽听得“啊”的一声长叫一名青城弟子
的左臂被岳灵珊以一招衡山剑法的巧招削断。令狐冲心中一喜只盼这六名弟子就此吓退
岂知其余五人固没退开半步连那断了左臂之人也如狂般扑上。岳灵珊见他全身浴
血神色可怖吓得连退数步一脚踏空摔在江边的碎石滩上。
令狐冲惊呼一声叫道:“不要脸不要脸!”忽听盈盈说道:“那日咱们对付东方
不败也就是这个打法。”不知在甚么时候她已到了身边。令狐冲心想不错那日黑木
崖之战己方四人已然败定幸亏盈盈转而进攻杨莲亭分散了东方不败的心神才致他
死命。此刻余沧海所使的正便是这个计策他们如何击毙东方不败余沧海自然不知只
是情急智生想出来的法子竟然不谋而合。料想林平之见到爱妻遇险定然分心自当回
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余沧海相斗竟然全不理会妻子身处奇险。
岳灵珊摔倒后便即跃起长剑急舞。六名青城弟子知道青城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
决于是否能在这一役中杀了对手都不顾性命的进逼。那断臂之人已抛去长剑着地打
滚右臂向岳灵珊小腿揽去。岳灵珊大惊叫道:“平弟平弟快来助我!”林平之朗
声道:“余矮子要瞧辟邪剑法让他瞧个明白死了也好闭眼!”奇招迭出只压得余沧
海透不过气来。他辟邪剑法的招式余沧海早已详加钻研尽数了然于胸可是这些并无
多大奇处的招式之中突然间会多了若干奇妙之极的变化更以犹如雷轰电闪般的手法使
出只逼得余沧海怒吼连连越来越是狼狈。余沧海知道对手内力远不如己不住以剑刃
击向林平之的长剑只盼将之震落脱手但始终碰它不着。令狐冲大怒喝道:“你……
你……你……”他本来还道林平之给余沧海缠住了分不出手来相救妻子听他这么说
竟是没将岳灵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视的只是要将余沧海戏弄个够。这时阳光猛烈远
远望见林平之嘴角微斜脸上露出又是兴奋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见他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
意。若说像猫儿捉到了老鼠要先残酷折磨再行咬死猫儿对老鼠却决无这般痛恨和恶
毒。
岳灵珊又叫:“平弟平弟快来!”声嘶力竭已然紧急万状。林平之道:“这就
来啦你再支持一会儿我得把辟邪剑法使全了好让他看个明白。余矮子跟我们原没怨
仇一切都是为了这‘辟邪剑法’总得让他把这套剑法有头有尾的看个分明你说是不
是?”他慢条斯理的说话显然不是说给妻子听而是在对余沧海说还怕对方不明白
又加了一句:“余矮子你说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剑一指极尽优雅神态之中
竟大有华山派女弟子所学“玉女剑十九式”的风姿只是带着三分阴森森的邪气。
令狐冲原想观看他辟邪剑法的招式此刻他向余沧海展示全貌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但他挂念岳灵珊的安危就算料定日后林平之定会以这路剑招来杀他也决无余裕去细
看一招耳听得岳灵珊连声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仪和师姊仪清师姊你们快
去救岳姑娘。她……她抵挡不住了。”仪和道:“我们说过两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武林中人最讲究“信义”二字。有些旁门左道的人物尽管无恶不作但一言既出却也
是决无反悔倘若食言而肥在江湖上颇为人所不齿。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得信守
诺言。令狐冲听仪和这么说知道确是实情前晚在封禅台之侧她们就已向余沧海说得
明白决不插手如果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岳灵珊那确是大大损及恒山一派的令誉不由
得心中大急说道:“这……这……”叫道:“不戒大师呢?田伯光呢?”秦绢道:“他
二人昨天便跟桃谷六仙一起走了说道瞧着余矮子的模样太也气闷要去喝酒。再说他
们八个也都是恒山派的……”盈盈突然纵身而出奔到江边腰间一探手中已多了两柄
短剑朗声说道:“你们瞧清楚了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可不是恒山
派的。你们六个大男人合手欺侮一个女流之辈教人看不过去。任姑娘路见不平这桩
事得管上一管。”令狐冲见盈盈出手不禁大喜吁了一口长气只觉伤口剧痛坐倒车
中。青城六弟子对盈盈之来竟全不理睬仍拚命向岳灵珊进攻。岳灵珊退得几步噗的
一声左足踩入了江水之中。她不识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时慌了剑法更是散乱。便
在此时只觉左肩一痛被敌人刺了一剑。那断臂人乘势扑上伸右臂揽住了她右腿。岳
灵珊长剑砍下中其背心那断臂人张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岳灵珊眼前一黑心想:“
我就这么死了?”遥见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剑左手捏着剑诀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姿式俊
雅正自好整以暇的卖弄剑法。她心头一阵气苦险些晕去突然间眼前两把长剑飞起
跟着扑通、扑通声响两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岳灵珊意乱神迷摔倒在地。盈盈舞动
短剑十余招间余下五名青城弟子尽皆受伤兵刃脱手只得退开。盈盈将那垂死的独
臂人踢开将岳灵珊拉起只见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尽湿衣裳上溅满了鲜血当下
扶着她走上江岸。
只听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你们都看清楚了吗?”剑光闪处围在他
马旁的一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剑。他哈哈大笑叫道:“方人智你这恶贼如此死法可
便宜了你!”他一提缰绳坐骑从正在倒下去的方人智身上跃过驰了出来。余沧海筋疲
力竭哪敢追赶?
林平之勒马四顾突然叫道:“你是贾人达!”纵马向前。贾人达本就远远缩在一旁
见他追来大叫一声转身狂奔。林平之却也并不急赶纵马缓缓追上长剑挺出刺
中他右腿。贾人达扑地摔倒。林平之一提缰绳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贾人达长声惨呼
一时却不得便死。林平之大笑声中拉转马头又纵马往他身上践踏来回数次贾人达
终于寂无声息。林平之更不再向青城派众人多瞧一眼纵马驰到岳灵珊和盈盈的身边向
妻子道:“上马!”
岳灵珊向他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咬牙说道:“你自己去好了。”林平之问道:“你
呢?”岳灵珊道:“你管我干甚么?”林平之向恒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声双腿
一挟纵马绝尘而去。盈盈决计料想不到林平之对他新婚妻子竟会如此绝情不禁愕然
说道:“林夫人你到我车中歇歇。”岳灵珊泪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鸣咽
道:“我……我不去。你……你为甚么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师哥令
狐冲要救你。”岳灵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涌出说道:“你……请你借我一
匹马。”盈盈道:“好。”转身去牵了一匹马过来。岳灵珊道:“多谢你……你……”
跃上马背勒马转向东行和林平之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嵩山。余沧海见她驰过颇
觉诧异但也没加理会心想:“过了一夜这姓林的小畜生又会来杀我们几人要将我
众弟子一个个都杀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后再向我下手。”令狐冲不忍看余沧海这等
失魂落魄的模样说道:“走罢!”赶车的应道:“是!”一声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虚击
一记拍的一响骡子拖动车子向前行去。令狐冲“咦”的一声。他见岳灵珊向东回转
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随她而去不料骡车却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却不能吩咐骡车折向东
行掀开车帷向后望去早已瞧不见她的背影心头沉重:“她身上受伤孤身独行无
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听得秦绢说道:“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边甚是平安
你不用担心。”令狐冲心下一宽道:“是。”心想:“秦师妹心细得很猜到了我的心
思。”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饭店中打尖。这饭店其实算不上是甚么店只是大道旁
的几间草棚放上几张板桌供过往行人喝茶买饭。恒山派人众涌到饭店中便没这许多
米好在众人带得有米连锅子碗筷等等也一应俱备当下便在草棚旁埋锅造饭。令狐冲
在车中坐得久了甚是气闷在恒山派金创药内服外敷之下伤势已好了许多郑萼与秦
绢二人携扶着他下车来在草棚中坐着休息。他眼望东边心想:“不知小师妹会不会来?”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群人从东而至正是余沧海等一行。青城派人众来到草棚外
也即下马做饭打尖。余沧海独自坐在一张板桌之旁一言不呆呆出神。显然他自知
命运已然注定对恒山派众人也不回避忌惮当真是除死无大事不论恒山派众人瞧见他
如何死法都没甚么相干。过不多久西马蹄声响一骑马缓缓行来马上乘客锦衣华
服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马见青城派众人对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各人自顾
煮饭的煮饭喝茶的喝茶。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当下哈哈一笑说道:“你们不动
手我一样的要杀人。”跃下马来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踱了开去自去吃草。他见草棚
中尚有两张空着的板桌便去一张桌旁坐下。他一进草棚令狐冲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
但见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极显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缀着一块翠玉手上戴了只
红宝石戒指每只鞋头上都缝着两枚珍珠直是家财万贯的豪富公子打扮哪里像是个武
林人物?令狐冲心想:“他家里本来开福威镖局原是个极有钱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
了几年苦现下学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绸
帕轻轻抹了抹脸。他相貌俊美这几下取帕、抹脸、抖衣简直便如是戏台上的花旦。
林平之坐定后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好!”林平之
侧过头去见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壶热茶上来给余沧海斟茶说道:“你叫于人豪是
不是?当年到我家来杀人便有你的份儿。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于人豪将茶壶往
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剑柄退后两步说道:“老子正是于人豪你待怎地?”他说话声音虽粗却是语音颤脸色铁青。林平之微微一笑道:“英雄豪杰青城
四秀!你排第三可没半点豪杰的气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杰青城四秀”是青城派武功最强的四名弟子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
、罗人杰。其中罗人杰已在湘南醉仙楼头为令狐冲所杀其余三人都在眼前。林平之又冷
笑一声说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他将你们比作野兽那还
是看得起你们了。依我看来哼哼只怕连禽兽也不如。”于人豪又怕又气脸色更加青
了手按剑柄这把剑却始终没拔将出来。
便在此时东传来马蹄声响两骑马快奔而至来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马。
众人回头一看有的人“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前面马上坐的是个身材肥矮的驼子正
是外号“塞北明驼”的木高峰。后面一匹马上所乘的却是岳灵珊。令狐冲一见到岳灵珊
胸口一热心中大喜却见岳灵珊双手被缚背后坐骑的缰绳也是牵在木高峰手中显是
被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作转念又想:“她丈夫便在这里何必要我外人强行出头?
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时再设法相救不迟。”林平之见到木高峰到来当真如同天上掉下无
数宝贝来一般喜悦不胜寻思:“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也有这驼子在内不料阴差阳错
今日他竟会自己送将上来真叫做老天爷有眼。”木高峰却不识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
刘正风家中二人虽曾相见但林平之装作了个驼子脸上帖满了膏药与此刻这样一个
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自是浑不相同后来虽知他是假装驼子却也没见过他真面目。木
高峰转头向岳灵珊道:“难得有许多朋友在此咱们走罢。”他见到青城和恒山两派人众
心下颇为忌惮料想有人会出手相救岳灵珊不如及早远离的为是。他一声吆喝纵马
便行。早一日岳灵珊受伤独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时便遇上了木高峰。木
高峰心眼儿极窄那日与岳不群较量内功不胜后来林震南夫妇又被他救了去心下引为
奇耻大辱后来听得林震南的儿子林平之投入华山门下又娶岳不群之女为妻料想这部
《辟邪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门下更是气恼万分。五岳派开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
只是五岳剑派中人素来瞧他不起左冷禅也没给他请柬。他心中气不过伏在嵩山左近
只待五岳派门人下山若是成群结队有长辈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单他
便要暗中料理几个以泄心中之愤。但见群雄纷纷下山都是数十人、数百人同行欲待
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见到岳灵珊单骑奔来当即上前截住。
岳灵珊武功本就不及木高峰加之身上受伤木高峰又是忽施偷袭占了先机终于
被他所擒。木高峰听她口出恫吓之言说是岳不群的女儿更是心花怒放当下想定主意
要将她藏在一个隐秘之所再要岳不群用《辟邪剑谱》来换人。一路上纵马急行不料
却撞见了青城、恒山两派人众。岳灵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将我带走了哪里还有人来救
我?”顾不得肩头伤势斜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木高峰喝道:“怎么啦?”跃下马来
俯身往岳灵珊背上抓去。令狐冲心想林平之决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妻子为人所辱定会出手
相救哪知林平之全不理会从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折扇轻轻挥动一个翡翠扇
坠不住晃动。其时三月天时北方冰雪初销哪里用得着扇子?他这么装模作样显然只
不过故示闲暇。木高峰抓着岳灵珊背心说道:“小心摔着了。”手臂一举将她放上马
鞍自己跃上马背又欲纵马而行。林平之说道:“姓木的这里有人说道你的武功甚
是稀松平常你以为如何?”
木高峰一怔眼见林平之独坐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恒山派的一时摸不
清他的来路便问:“你是谁?”林平之微笑道:“你问我干甚么?说你武功稀松平常的
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谁说的?”林平之拍的一声扇子合了拢来向余沧海一
指道:“便是这位青城派的余观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精妙剑术乃是天下剑法之最
好像叫作辟邪剑法。”木高峰一听到“辟邪剑法”四字精神登时大振斜眼向余沧海瞧
去只见他手中捏着茶杯呆呆出神对林平之的话似是听而不闻便道:“余观主恭
喜你见到了辟邪剑法这可不假罢?”余沧海道:“不假!在下确是从头至尾、一招一式
都见到了。”木高峰又惊又喜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坐到余沧海的桌畔说道:“听说这
剑谱给华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见到了?”余沧海道:“我没见到剑谱只见到
有人使这路剑法。”木高峰道:“哦原来如此。辟邪剑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镖局的后
人就学得了一套***辟邪剑法使出来可教人笑掉了牙齿。你所见到的想必是真的
了?”余沧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这路剑之人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后人。”木
高峰哈哈大笑说道:“枉为你是一派宗主连剑法的真假也分不出。福威镖局的那个林
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吗?”余沧海道:“辟邪剑法的真假我确然分不出。你木大
侠见识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这矮道人武功见识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忽然说这等话定是别有
深意他嘿嘿嘿的干笑数声环顾四周只见每个人都在瞧着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
己说错了极要紧的话一般便道:“倘若给我见到好歹总分辨得出。”余沧海道:“木
大侠要看那也不难。眼前便有人会使这路剑法。”木高峰心中一凛眼光又向众人一扫
见到林平之神情最是满不在乎问道:“是这少年会使吗?”余沧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来。”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见他服饰华
丽便如是个家财豪富的公子哥儿心想:“余矮子这么说定有阴谋诡计要对付我。对
方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用跟他们纠缠及早动身的为是只要岳不群的女儿在我手
中不怕他不拿剑谱来赎。”当即打个哈哈说道:“余矮子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爱
开玩笑。驼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剑法也好降魔剑法也好驼子从来就没放在
心上再见了。”这句话一说完身子弹起已落上马背身法敏捷之极。便在这时众
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见到林平之跃了出去拦在木高峰的马前但随即又见他折扇轻摇
坐在板桌之旁却似从未离座。众人正诧异间木高峰一声吆喝催马便行。但令狐冲
、盈盈、余沧海这等高手却清清楚楚见到林平之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骑点了两下定是
做了手脚。果然那马奔出几步蓦地一头撞在草棚的柱上。这一撞力道极大半边草棚登
时塌了下来。余沧海一跃而起纵出棚外。令狐冲与林平之等人头上都落满了麦杆茅草。
郑萼伸手替令狐冲拨开头上柴草。林平之却毫不理会目不转睛的瞪视着木高峰。木高峰
微一迟疑纵下马背放开了缰绳。那马冲出几步又是一头撞在一株大树上一声长嘶
倒在地下头上满是鲜血。这马的行动如此怪异显是双眼盲了自是林平之适才以快
无伦的手法刺瞎了马眼。
林平之用折扇慢慢拨开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说道:“盲人骑瞎马可危险得紧哪!”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小子嚣张狂妄果然有两下子。余矮子说你会使辟邪
剑法不妨便使给老爷瞧瞧。”林平之道:“不错我确是要使给你看。你为了想看我家
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爹爹妈妈罪恶之深与余沧海也不相上下。”木高峰大吃一惊
没想到眼前这公子哥儿便是林震南的儿子暗自盘算:“他胆敢如此向我挑战当然是有
恃无恐。他五岳剑派已联成一派这些恒山派的尼姑自然都是他的帮手了。”心念一动
回手便向岳灵珊抓去心想:“敌众我寡这小娘儿原来是他老婆挟制了她这小子
还不服服贴贴吗?”突然背后风声微动一剑劈到。木高峰斜身闪开却见这一剑竟是岳
灵珊所劈。原来盈盈已割断了缚在她手上的绳索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再将一柄长
剑递在她手中。岳灵珊一剑将木高峰逼开只觉伤口剧痛穴道被封了这么久四肢酸麻
心下虽怒却也不再追击。
林平之冷笑道:“枉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无耻。你若想活命爬在
地下向爷爷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我便让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再来找你如何?”木高峰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这小子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扮成了驼子向
我磕头大叫‘爷爷’拚命要爷爷收你为徒。爷爷不肯你才投入了岳老儿的门下骗
到了一个老婆是不是呢?”林平之不答目光中满是怒火脸上却又大有兴奋之色折
扇一拢交于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熏风过处人人闻到一
阵香气。
忽听得啊啊两声响青城派中于人豪、吉人通脸色大变胸口鲜血狂涌倒了下去。
旁人都不禁惊叫出声明明眼见他要出手对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会拔剑刺死了于吉二
人。他拔剑杀人之后立即还剑入鞘除了令狐冲等几个高手之外但觉寒光一闪就没
瞧清楚他如何拔剑更不用说见他如何挥剑杀人了。令狐冲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我初遇
田伯光的快刀之时也是难以抵挡待得学了独孤九剑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然而林平之这快剑田伯光只消遇上了只怕挡不了他三剑。我呢?我能挡得了几剑?”霎时之间手掌中全是汗水。木高峰在腰间一掏抽出一柄剑。他这把剑的模样可奇特
得紧变成一个弧形人驼剑亦驼乃是一柄驼剑。林平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
突然间木高峰大吼一声有如狼嗥身子扑前驼剑划了个弧形向林平之胁下勾到。林
平之长剑出鞘反刺他前胸。这一剑后先至既狠且准木高峰又是一声大吼身子弹
了出去只见他胸前棉袄破了一道大缝露出胸膛上的一丛黑毛。林平之这一剑只须再递
前两寸木高峰便是破胸开膛之祸。众人“哦”的一声无不骇然。木高峰这一招死里逃
生可是这人凶悍之极竟无丝毫畏惧之意吼声连连连人和剑的向林平之扑去。林平
之连刺两剑当当两声都给驼剑挡开。林平之一声冷笑出招越来越快。木高峰窜高伏
低一柄驼剑使得便如是一个剑光组成的钢罩将身子罩在其内。林平之长剑刺入和他
驼剑相触手臂便一阵酸麻显然对方内力比自己强得太多稍有不慎长剑还会给他震
飞。这么一来出招时便不敢托大看准了他空隙再以快剑进袭。木高峰只是自行使剑
一柄驼剑运转得风雨不透竟然不露丝毫空隙。林平之剑法虽高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
但如此打法林平之毕竟是立于不败之地纵然无法伤得对方木高峰可并无还手的余地。各高手都看了出来只须木高峰一有还击之意剑网便会露出空隙林平之快剑一击之
下他绝无抵挡之能。这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是用尽全力方能使后一招与
前一招如水流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续。可是不论内力如何深厚终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驼剑所交织的剑网之中木高峰吼声不绝忽高忽低吼声和剑招相互配合神
威凛凛。林平之几次想要破网直入总是给驼剑挡了出来。
余沧海观看良久忽见剑网的圈子缩小了半尺显然木高峰的内力渐有不继。他一声
清啸提剑而上刷刷刷急攻三剑尽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林平之回剑挡架。木高峰
驼剑挥出疾削林平之的下盘。按理说余沧海与木高峰两个成名前辈合力夹击一个少
年实是大失面子。但恒山派众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杀青城弟子下手狠辣绝不容情
余沧海非他敌手这时眼见二大高手合力而攻均不以为奇反觉是十分自然之事。木余
二人若不联手如何抵挡得了林平之势若闪电的快剑?既得余沧海联手木高峰剑招便变
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林平之左手一圈倒转扇柄蓦地刺出扇子柄
上突出一枝寸半长的尖针刺在木高峰右腿“环跳穴”上。木高峰吃了一惊驼剑急掠
只觉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动狂舞驼剑护身双腿渐渐无力不由自主的跪下
来。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你这时候跪下磕头未免迟了!”说话之时向余沧海急
攻三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