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云有些悲悯地看着眼前的复刻品,就这么细微的差别,让他们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心情。
啪嗒。
下一瞬,有水滴落,王宣史亲眼看见,他熟悉的展连,像雪人般化去了。
啊啊啊啊啊啊不不不要!展连!展连!
王宣史扑上去,抓住他,可他手掌触及之处,全都一片片化成了透明的水,比他高、比他强、总是护着他的、这具血肉之躯,软弱地像沙堆成的人,风一吹,霎时崩溃,无数沙粒从袖口、裤管里漏出来,止也止不住,最终成了一滩水,自发地流向小河。
双手,只抓到了塌瘪的衣裳。
展连死了。
真的假的,都死了。从此,这世间再也没有他的存在,
悟以往不可寻,知来者无可追。
窸窸窣窣
谢流水忽然警觉,什么声音?
楚燕往头上一指,楚行云抬眼一看,糟了!是吃人肉的红蜥!
他回头抄起王宣史,赶紧跑,红蜥包围了洞口,楚行云他们只好往洞深处跑去。
肩上传来痛苦的饮泣声,王宣史牙齿打颤,全身冷汗,他抓紧楚行云,小小声地问:
行云哥!为什么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啊!
楚行云闭了闭眼,他伸手搂住王宣史,说:
对不起。
他抱紧不停发抖的小少爷:过去了,都会过去的。
正在这时,谢流水忽然拉了他一把:你觉不觉得这里有点眼熟。
楚行云停下脚步,点燃火把,仔细一看,后方山洞被红蜥围死,眼前有河道,汇入一潭中,上方是一圈圆石壁,有成千上百个窟窿洞,里头都是死去的人面鱼头,它们滴下的鱼脂灵顺着石壁流进潭中,岸边还有许多发绿光的蛆,食腐的荧蛆。
这这不是人头窟的布置吗!
楚行云浑身发冷,脑中灵光一现,传言在人头窟待着,就是百毒不侵、万敌莫近,武功境界日进千里
但真的仅此而已吗?
为什么局中要在天下建那么多人头窟?局中时不时就出现万人坑,千头阵,这么多人,都从哪里来的?都杀的罪犯?怎么可能够用?那剩下的人,要怎么填补?
乍然间,楚行云一激灵,人头窟,是制造复刻品用的!
这么想,一下就想通了,他恍然大悟,早在几十年前,局中几家进入秘境后,就窥探到山洞复刻人的秘密,于是他们在天下各处仿建了人头窟,那么
展连很可能就是人头窟出产的仿品,楚行云一想,又不对,若是如此,韩清漪想复活亡夫为何还要进秘境?直接用人头窟
不够。谢流水观察着四周,忽然道,人头窟那样的还远远不够,展连的复刻,模子是活着的,那时真展连还活着
而这里,可以复刻死人。
谢流水的目光上下逡巡,他道:这里还不是秘境中心,尚且就能达到这样,如果到了中心
楚行云不知怎的,觉得谢流水的语气兴奋又满足,他心中涌起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小谢来秘境干什么?局中各家窥视秘境后,能在天下做出人头窟,复刻活人,现在离秘境中心还有一段距离的山洞,能复刻死人。
那再往下走,会有什么东西?
谢流水,你到底想去做什么?
第六十三回虚诞影4
快,赶紧走!
楚行云来不及多想,就被谢流水拉出去,有人头窟的经历在前,他们很快逃脱,来到山洞背后。
一条河流蜿蜒而伸,几具尸体堆积在岸边,略微黏稠的水波冲刷着,像在洗涮颜料未干的彩瓶,水一荡,就漾下一层颜彩。尸体的五官面容、衣着首饰,一切生前的特征都渐渐消失了,仿佛洗磨成一盏白胚瓶,肉乎乎、鲜嫩嫩的一团,连男女也辨不出,宛如新生的胚胎,它们从岸边滚落,噗通落进水中,由河水托着,向中心处奔去,越流淌,那肉团就越小,最后渐渐化为了无,彻底融成水。
黄昏落,夕阳在天边徒劳地挣扎,水银般的河流闪烁着暖橙的光点,熠熠生辉,不知名的鸟儿在血虫林里无忧无虑地歌唱,发出风铃般的鸣叫。石缝里常常爬出绿斑点的荧光蛆虫,一蠕一蠕,在尸体边打转。
假王宣史和展连已经化为水流,汇入小河,尸骨无存。楚行云看着岸边的尸地,尸体鸡皮鹤发,大多比较苍老,并非因缺失信任意外死亡,而是自然死亡,死后放进这个山洞,顺水推出,被荧蛆腐蚀,最后融于奇异的水中。而水又会诞生新的复刻品,回到最开始原主发生复刻的时候,以那时的年轻模样走出山洞,再次经历老病死亡,由此不断推演。
有那么一瞬间,楚行云觉得这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巉岩滩洞、海崖峭壁,秘境里各处都是鲜活的,一切生命与生境像被一张大网所联结,它们生生不息。而他、他们、从外面来的局中各家,被远远排斥在这张网之外,楚行云感到一种违和,像南人去北边过冬,不吃辣的住进了巴蜀,全身上下都不得劲。
王宣史精神恍惚,他看着眼前腐化成水的尸体,一只手摸了摸身上穿的黑鳞甲,又摊开手掌,看着自己干净的手心,这双手,曾经握着那个火铳,将致命的白魄磷,对准一条人蛇,或者说,对准一个人。
啊啊啊啊啊!
王宣史突然痛叫一声,倒在地上不停地干呕,眼泪流的太快,一下子呛着了,苦辣得他喘不上气,整个人摔在地上,发出绝望的哀叫,粗粝的石头割破了他的手,他也毫无察觉。
楚行云看得受不住,正要过去,却被谢流水拉住,他定定地看了一眼王宣史,说不出是什么神情,最后只是摇头,道:
让他一个人呆一会吧。
楚行云怕王宣史寻短见,不敢离得太远,等王宣史安静了一些,他才敢走上前去,伸出手:
能站起来吗?
王宣史抬头,眼瞳涣散,像蛛网上被吸干的蝴蝶躯壳。
王宣史?
楚行云赶紧拉起他,王宣史像得了软骨病,站也站不稳,展连是假的、展连已死了、爹娘亲人都死了、王家灭门了而他什么也不知道,身体里仿佛不是血肉,是一团团棉花,每一丝棉絮都用血写着,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为什么展连会变成那种怪物?为什么会有这个奇怪的地方,为什么家里人会来这里,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这些事要找上他!
王宣史从小到大活的这十几年,像一个向上飘浮的泡泡,流转着灿烂的光彩,可是,一旦上升到某种高度、某一个节骨点,就会
啪,彻底粉碎。
现在,时间到了,十八年时光,烟消云散,什么也不剩。
乌金车行驶在昼夜的独木桥上,陡然一翻,太阳摔下来,掉进墨汁般的夜色里,沉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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