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郑重其事地将铜镜藏入暗格便行礼离开。伏后望着殿中暖炉袅袅升起的香雾,恍惚间,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久远的回忆。她想起那年随父亲第一次入宫,在大殿上的惊鸿一眼,便被那董卓威胁下仍神采熠熠的少年帝王乱了心神;想起他们千难万险逃出长安,饥寒困顿,他强硬的逼着她吃下剩下的粮食,将身上的龙袍盖在她的身上;想起董妃遇害,夜半时分,他在她怀中第一次哭着念起被害死的生母与兄长;想起几天前他握着她的手,说着江山如画,却远不及彼此恩爱,白头到老
最后,她想到了那日,她为他去送亲手做的糕点。彼时,杨柳依依,日光正好,他与曹节坐在桃花树下,棋盘上黑白交错,棋盘外谈笑欢语。桃花瓣随清风飘落,他拈起的棋子又放下,伸手为曹节拂去肩头的落花。一时,佳人笑靥如花,宛若神仙眷侣。
她此一生,或许堪称得上一位合格的皇后,却不是一位合格的妻子。她明知刘协已经放下了帝位,却还要用自己与孩子的死,逼迫刘协去走一条根本不愿意走的路。就算她已经尽她所能铺好了将来要走的每一步,她仍不敢细想,这一路刘协将经受多少痛难。
而曹节却与她不同。曹节心性善良但坚韧,且对刘协一往情深,足以为大汉之后。有曹节相伴,这条路上,刘协才不会孑孑一人。
来生太远,终不敢期。阿协,愿你此后漫漫岁月,能与曹节久相思,共白头,长乐未央。
许都的监狱,分为廷尉诏狱与虎穴两处。前者虽名监狱,但入狱者多为皇族贵戚,将相大臣,狱卒多会礼遇有加,并不多加为难。而后者,则是专门关押流氓无赖的地牢。因建于地下,虎穴内空气污浊,常年见不着光,狱卒也多是狠戾之徒。但凡被关到此的犯人,大多都会命丧于此。这种腌杂的地方,莫说是锦衣华服的贵人,就是平头百姓,也不愿靠近,只有寒鸦潜伏在暗处,只等新的蒲席被扔出地牢时一拥而上,争夺最新鲜肥美的血肉。
然而,当一辆马车驶到地牢之前,从车上走下一位身着锦衣的端方公子时,狱卒并没有感到惊讶。这是他第五天来这里了,然因为上面下了死命令,次次都被狱卒拦在牢外。这一次,当狱卒想如前几天一样上前阻拦时,他却先一步拿出一份诏令。
彧奉陛下之命来提审犯人,还不快让开!
狱卒本想细细察看看,却被荀彧冷冷的瞪了一眼,吓得一愣,竟真的下意识退到了一旁。见此,荀彧也无暇管这狱卒,深吸一口气,进到了地牢中。
地牢中依旧如往常一样昏暗无比,唯一的光源就是几个被点燃的火盆。空气中弥漫着混合着腐烂的血腥气,四处都是正在受刑的犯人的惨叫,荀彧蹙着眉。一个个找过去,终于在地牢尽头,看到了牢中刑架上的人。
把牢房打开。
他努力压着语气,不让狱卒听出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待狱卒依命将牢房打开,荀彧又语气平静的让他退到一边,这才走到刑架前。借着昏暗的火光,他细细打量着人眼前的模样,几乎差一点就落下泪来。
刑架上的人这五天来每时每刻都在受刑,原本赭色的锦衣已经被干掉的鲜血染成了黑色,破成了一片片虚挂在他身上,从布条间依稀还能看到深浅不一的鞭痕。人的头低垂着,散下的头发被血凝成了一团。荀彧伸手,轻轻扶起人的头,才发现人就连脸上也满是伤口,稍微一碰,瞬间便沾了满手的血。
奉孝
听到声音传来,刑架上的人微微睁开眼看向荀彧,漆墨色的眼睛中却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深深的绝望与麻木。他张了张口,可只能发出嘤呀的声音,没过几秒就呕出一大口血,染了荀彧一身。
混杂着血色,荀彧这才看清,人的舌头断了半截。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奉孝,对不起,对不起,是彧来晚了一向稳重的荀令君终于彻底失去了冷静,他想解开绳子,却因为手颤的太厉害,越解越乱,绳子越陷越紧。
就算你救他出去,他也只会是个废人了。
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以荀彧的警觉,本早该察觉的,可他心绪波动的实在是太过厉害。他转过头,见来者是刘协,稳稳心神,行礼道:参见陛下。顿了顿,又道,此地污浊,陛下千金之躯,还是不要来此的好。
刘协微微一笑,昏惑的火光下显得有几分阴森:朕若不来,又怎知一心为国的荀令君,竟也敢假传朕的诏令。令君不知,这是死罪吗?!
荀彧啪的跪到地上,脊梁却挺得笔直:臣假传陛下诏令,甘愿受罚。但是
但是?刘协眯起眼,令君莫非是要求情?一向秉公无私的大汉纯臣荀文若,当真要为一个杀害皇后的贼人求情?
是。荀彧坦然道。他回头望了一眼刑架上奄奄一息的人,心头一横,重新看向刘协,臣恳请陛下,速速处死郭嘉。
刘协一怔:朕还以为,你会求朕放了他。
荀彧满眼皆是痛色,但还硬撑着逼自己说道:正如陛下所说,谋害皇后,罪不容诛。但自古礼不上大夫,肉刑更废除已久,陛下若要罚,大可取他性命,但不要再折辱于他。
青衫折扇,顾盼风流,郭奉孝,本是个多么骄傲的人,怎该被关在这样腌臜的地方。
刘协想了想,大概猜到了荀彧在想什么。他蹲下身,亲自扶起荀彧,对着荀彧痛色与希冀并存的双眼,温声道:令君,朕怎么可能杀了他呢?来人,把参汤给他灌下去!
刘协话音刚落,便有狱卒端着一碗汤药进来,捏起刑架上之人的下巴,强迫他将参汤全数饮下。
朕知道郭嘉身体不好,所以命人时时在地牢里备着参汤,免得他太早一命呜呼了。看着人绝望而麻木的样子,他眼中快意不由更甚,轻车熟路的拿起一旁沾了盐水的鞭子,抬手一挥,却被荀彧先一把抓住鞭子。
鲜红色的血液顺着荀彧的指缝,滴落到了地上。
刘协未料到荀彧竟会徒手接他的鞭子,怔愣片刻后,笑道:文若,你的手流血了。
陛下,荀彧仍紧紧的抓着鞭子,不让刘协再挥下一毫,君子尚羞为酷吏,况陛下乃万民之表,莫要失去分寸。
朕是皇帝,是万民之主!朕愿意以什么分寸,就以什么分寸!他又用了下力,鞭子却还是被荀彧紧抓在手里,面色终于露出几分真切的怒色,令君现在违抗圣意,莫非也是想造反吗?!
臣子有规谏之责,臣不敢不阻拦陛下。
局势剑拔弩张。却在这时,一个身着内侍衣服的人小步跑了进来。他凑到刘协耳边悄声说了什么,刘协突然破颜而笑,手中的鞭子也放了下来。
令君,朕刚刚知道,曹丞相终于到许都了,现在正在宫中等候。他笑着转过身,看向刑架上的人,郭嘉,你听到了吗?曹孟德到了。
人的头深深垂着,仿佛死去了一般。可刘协清楚,他听得见,他一定听得见。
朕留着你的性命,就是要让你看看,你效忠半辈子的主公,是会豁出一切来救你,还是弃卒保车,将你弃如敝履?朕知道,你一定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朕不仅要杀你,要折磨你,还要让你这一生,全都变成一场彻头彻尾,荒唐至极的笑话。只有这样,朕才对得起阿寿,对得起董贵人,对得起朕未出世的孩子,对得起这世间千千万万因你家破人亡的百姓!
令君随朕一起去吧。刘协的语气全然没有给荀彧留下拒绝的余地,让朕看看,朕这位忠心耿耿的好丞相,这一次还能说些什么。
曹操已经在殿中等了两个时辰了。
gu903();他刚到宫中时,就让内侍去出宫禀报。一来一去,就算皇帝在郊外,也早该赶回来了。而之所以直到现在皇帝还没有出现,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皇帝笃定了曹操只能等,刻意将他晾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