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所等之人亦不愿让荀攸再多担忧。天地相接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个身影。他骑着一匹白马,身后跟着七八护卫,不紧不慢的由远及近而来。待至近处,他似是刚望见等候许久的荀攸,映着晚霞的双眸亮起几点星光,让本就在镀着夕阳余晖的如玉面庞,愈发恍似天人。
公达居然亲自而来,繇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沙哑,但仍旧如荀攸记忆中如出一辙,分毫不差。此时落在荀攸耳中,不禁意间又掀起了心波几圈涟漪。
你明知,但凡你归,攸必来候。荀攸待人下马,细打量许久未见的眉目,见虽有疲色不见风霜,才安下心,继续道,马腾、韩遂二子前日已入许。此次你立下大功,主公本要亲自迎你,可惜突然圣上急诏主公入宫。所以,只能委屈你,独得攸一人来迎了。话说到最后,终究是因与人太过相熟,忍不住带上了几分打趣的意味。
来人听罢也不由微笑:独你一人足矣,主公又何必来?顿了顿,他握住荀攸隐在袖中的手,触处一片冰凉,笑容微收,手这般冰凉,是等了多久?这个季节气寒,你就算等,也该在车上等。
若是下次小叔再说攸唠叨,攸定要告诉他这些话全是从你这里学来的。荀攸不禁又调笑了句,这才拉着人一前一后上了车。
马车辘辘,后面跟着随人回许的护卫,一行人徐徐入了城。城门口的士兵又三三两两悄声议论起来,内容却与刚刚不同:
没想到钟繇先生竟与荀攸先生交情这般好。
士兵的闲谈八卦荀攸自然听不见,纵使听见了也只会付之一笑。此时,他望着身侧之人,心中千百言语不知为何最后只化成了一句话:
这一年在长安还好吗?
马车中烧着的茗茶滚滚沸响着,揭盖氤氲起的水汽让这不大的空间中更添暖意。钟繇为荀攸倒了杯茶,温声道:
一切安好。关右有许多习俗有别于中原,空闲之时繇还有幸得记了许多趣事。
手中握着温茶,荀攸听钟繇说的轻描淡写,心下却仍久不能平。大战在即,关中马腾、韩遂却恃强自立,摇摆于袁曹之间,企图渔利。此次钟繇前去,正是为了劝二人倒向许都一边。如今,虽然一切顺利,二人也将质子送至许都,但想起这一年来人所经历的险境,荀攸还是心中难安,只得轻抿一口茶,将思绪波澜压下。
此次回许,可留几日?方才归来,就问离期,荀攸知此不妥,然仍忍不住。只因他清楚,关中万事都已离不开钟繇,此次回许,不过是暂归,能得十日已是难得。
若无变数,应有十日之久。
果真如此。
第一次,荀攸有些懊恼自己对局势的估计为何如此准确。
车中突然静了下来,只余马车的辘辘杂声。钟繇望望荀攸的神情,又开口笑道:所以,这十日光景,公达可要好好与繇说说这一年中的趣事。
荀攸终归也是久经世事之人,早已习惯了乱世的分别离合,方才不过是一时心闷,才如此情绪外露。此时,听人的话,他也是一笑,驱散了刚刚阴郁的氛围:那是自然。你想知什么,攸定都言无不尽。
那公达不如就从你与你小叔之事说起?
他怎就忘了,自己这位好友,有这别于常人的兴趣。
马车到钟府时,两人正谈到钟繇这年在长安新写的几幅字。钟繇书法名满天下,当为一绝,荀攸自然也有兴致品赏,便与人一起下了车。正欲入府,旁处刚好也有一辆马车停在此处,待人下车走来,定眼一看,竟是陈群陈长文。
荀尚书,东武亭侯。陈群恭恭敬敬对二人行礼,正欲说什么,抬眼一望,正望见跟在马车后风尘仆仆的护卫,突是意识到什么,连忙歉道,群不知今日东武亭侯今日方归,车马劳顿,定有诸多事务需安排,多有叨扰,还望见谅。今日,群先告辞了。
长文且慢。荀攸急忙拉住他,你寻攸至此,定是有要事。又怎可改日再说?
钟繇也道:公达所言甚是,公事为重。况繇亦慕先生之名久矣,不如今日先生与公达便在繇府上相谈,正好繇或还能向请教先生些学问。
学问?
荀攸暗暗望了钟繇一眼。你不会是因知晓陈群在吕布处任过职,想从他那里再询问些什么奇闻异事吧。
钟繇坦然回望,眸中笑意说明一切。
荀攸与钟繇都这么说,陈群也不便再推辞,况且他今日的确是为急事而来。三人入府坐定,仆人上茶退下,陈群轻抿一口茶,就向荀攸说出了今日的来意。然听完他的话,纵使是对诸事见怪不怪的荀攸,也愣了一下:
长文是问奉孝?他暗蹙起眉,心中揣测着陈群的意图。
想来多半是为了礼仪之事。长文出身儒学名门,又与诸位大儒交好,对礼仪操守,尤为看重。而奉孝却偏偏最不屑这些虚礼教条,平日里议事论政,也从不在意这些。这些落在长文眼中,应是太过失了分寸。
其实在荀攸看来,礼虽重,但终归乃虚物,恪于己足矣,不必央于人。再加上和郭嘉的交情,荀攸轻咳一声,尽力委婉的为郭嘉说了几句好话。
可惜,这几句话落在陈群耳中意思完全不同。他沉默了半响,又问道:
主公待郭祭酒,一向亲厚吗?
这个荀攸轻笑道,攸私下多言一句,奉孝这性子,怕多半是主公惯的。长文亦知,主公重才,但凡对有能之士,都会委以重用,待之亲厚的。
陈群点点头,却不知为何,面色更沉重了。片刻之后,他起身告辞。
长文今日实是奇怪了些。望着陈群匆匆而去,一直当背景听二人对话的钟繇开口道。
是有些。荀攸点点头,不过很快又放宽了心,互为同僚,总不会有什大矛盾。再加上有主公在,不会如何。
有主公在,能有何事?钟繇重复了遍荀攸的话,却隐隐约约的带着些不同的东西。
他又道:罢了,与繇何关。来,看看繇之前与你说的那副字。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的句子,却不知你要将这幅字送与哪位姑娘家?
若繇说这幅字是独为你写的呢?
元常你今日的玩笑可是太多了。
是荀谋主你在开玩笑才对。钟繇突然一收笑容,正了神色,目光中点点漆光凝着荀攸,让他微怔,君子当自谦,然繇的字亦可算千金难求。公达认为,繇的字会轻易赠予女子吗?
元常
所以,突然,钟繇面上严肃被笑容一扫而空。他轻挑墨眉,笑道,所以,这幅字繇是独为你写的,让你赠予你小叔去的。
刚刚把人的话当真而心中紧张惭愧的自己,是何等愚蠢。
是啊,何等愚蠢。
钟繇望着荀攸在听完他的话后松了口气无奈的表情,唇边的笑容不禁多了几分苦涩。
奇谋百转运筹帷幄的荀公达,却从不知他说得究竟哪句为真,哪句为假。
究竟是当局者迷,还是当局者欲迷?
※※※
下邳初见,陈群便未对郭嘉有何好印象。
衣衫不整,头冠不正,还有一缕发丝未被扎起随意的散在鬓旁,怎么看怎么碍眼。
非为君子。
gu903();仅一面之缘,陈群已在心中为郭嘉定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