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一杯。
是,是。
看对方因为一口酒享受的眯起来的样子,夏侯不经也跟着人微笑起来。
其实,他也是十分好酒之人,所以自然理解酒徒对酒的欲罢不能。若是能在这里长住些日子,待这少年身体好起来,和人对酒当歌,一醉方休,定当是件美事。
郭嘉自然舍不得把这杯一口就喝掉,饮了几口,就依依不舍的放下杯子,拿起筷子开始夹菜。被迫茹素了几天的他每一筷子都稳准狠的对准荤菜,看的夏侯又不禁失笑。
如此的孩子气和人完全超出常人的见识才能,他实在搞不清楚这么矛盾的两种特性,是怎么集中在郭嘉身上的。
多年后的某位姓陈的刚正不阿的大夫如果知道他此时的腹议,一定会恨铁不成钢的哀叹这各种孩子脾性与不治行检,还不是你给宠出来的。
吃菜,他们俩也不是那恪守食不言,寝不语的古板儒生,自然不一会儿便聊得热火朝天。夏侯又给郭嘉讲了许多朝廷中的事,这一次,郭嘉到是听得津津有味。
说实话,嘉真不能理解那些士大夫是怎么想的。听着夏侯讲朝中士族与宦官的斗争,郭嘉道,皇帝年幼,无论是士族还是宦官,不都是要把权谋利,谁比谁能高贵些?反而宦官难有家族,而且身家性命都依附于皇帝,比起那些结党营私勾结在一起的士族,更对朝廷有利些吧。
你这么说不会是因为你家里的事吧?看郭嘉一脸对士族怨念满满的样子,夏侯笑问道。就算他住的地方再僻静,他也并非隔绝人世,出门时外面的流言,府里的事情多少都听说了些。虽然那些人的确跋扈了些,但为一个丫头,你也没必要做到那个地步。
好吧好吧,连你都知道了。看来嘉这回的名声真是糟透了。郭嘉摊手,却全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名声对他而言又不能当饭吃,将来他的打算也是混日子平淡度日,就算名声再难听和他有什么关系。
反而他更担心的是,夕雾那丫头将来怎么嫁出去。
嘉承认的确是对有家里的因素对士族意见满满,不过不是主要原因。正了神色,郭嘉把话题转回正轨
嘉听你所说,很多人都把国家打乱归根于小人乱政,但归根到底,是因为如今世家大族的实力已经远高于皇权了。
在血缘之下,各个大家族联合起来,结党营私,官官相护,这样子下去,所有的太平盛世都是虚幻的,迟早会迎来毁灭。
那若是不依靠士族,又当如何?
所以啊,其实嘉有的时候觉得,当今圣上不一定是多么昏庸的人。郭嘉微笑,却卖了个关子。
夏侯一愣,细细一想顿时明白了人得意思,眼神彻底变得不一样起来,一丝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你的意思是,用宦官牵制士族?
未置可否,郭嘉继续道:
士族早已成为朝廷的根本,各个家族间早已是休戚相关。嘉不知道圣上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任用宦官,肯定不失为一种制衡的手段。
不失为?你的意思是,还有更好的方式?没猜对对方的意思,夏侯说不上的不舒服。
之所以士族威胁到皇权,圣上也好,先帝也罢,都不能彻底解决,是因为士族已经成为大汉朝的根本,各地世家大族,既是威胁,又是维护皇权的手段。就算皇帝再有心,却也只能用方式制衡,而无法断其根本,因为无论如何,他不可能自己推翻自己的统治。
所以,想要真正迎来太平,唯一的办法,反而是让这天下先陷入如同春秋战国一般的乱局,才能先破后立。
话说到这一步,郭嘉其实就差把造反两个字说出来了,言行不可谓是不大胆,对面夏侯的脸色也已经阴郁,半响,才沉声道:
你怎能肯定,救天下,只有破而后立一条路?战乱带给国家人民的伤痛太大,不到万不得已又怎能轻易施行。
黄巾之乱就是一个开始。郭嘉缓缓的说着,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积压已久的问题很快就会逐步显现出来,无论人们多么费尽心思的填补,也永远赶不上大厦的倾颓,反而他们的补救之策让问题延续的更久,那样,可能比起破而后立,要更残酷。
看夏侯还是沉默不语,郭嘉又笑道:
要不,嘉和你打个赌?就赌十年以内,必定群雄割据,天下大乱,如何?
夏侯就看郭嘉一手撑着头,一手向自己举起酒杯,明明看上去是那么懒散的动作,却因为人不可明辨的笑容与双眸中微闪着的光芒,让他相信,对方的每一字都不是妄自胡言。
不必赌了,我相信。
看到对方意外的神色,夏侯也暗为惊异,他搞不懂为何他只要望着对方明亮的眸子,就会下意识的相信对方的话,无论内容有多荒谬。
或许,是因为对方所说,正是他明明隐约清楚却不愿承认的事情。
他还记得他平定黄巾之时,虽然最后取得胜利,但其中有多少次好机会,却因为朝中之人犹豫不决而错过。而他这次隐退,又何尝不是看着朝中腐儒当道,只知道纸上谈兵,明哲保身,要不然就是只顾着与宦官争□□利,却认为千里外的民乱不值一提。
他相信,比起郭嘉,有更多阅历的他更能数的清楚,大汉的枝干上,已经长了多少蛀虫,内里的营养,早已经被各方势力暗中瓜分,渐渐殆尽。他也知道比起耗费力量去除虫,直接将这棵树砍倒,烧去,才是最简洁省力的方式。
可是,他又怎愿意承认,大汉整整百年的基业,除了眼睁睁的看着它走向毁灭,别无他法。
又或者,还有一个方式,可以既解决隐患,又保住汉朝。
夏侯一愣,不可置信的看向郭嘉,显然是没想到还有下文。
那就是用一种力量,或者说是一个人,利用战争,将士族的根系拔起,将一切腐朽的事物毁去。然而,用秦王扫**之势,快速将天下平定。至于汉朝,只需要保留住汉朝血脉,在乱世将其架空,让士族失去结党营私的朝堂舞台,而后等天下太平,一切新的体系建立起来,再把权力归还给皇帝便是了。
说到底,皇帝,朝代,都是个名字,不过是为了某些不肯放弃执念的人留下的最后一层窗户纸罢了。
只是,拥有了那么大权力的人,会心甘情愿的放弃自己的利益,把权力归还给皇帝吗?
会吗?
夏侯默念道,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郭嘉看着夏侯坚定的目光,心中暗叹。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曾经拥有那么大权力的人,就算他愿意归还,身处帝位之人,又怎么可能放心他归隐,给自己留下隐患呢?
权力之争,除了你死我活,又哪里来的真心君臣相知呢。
周公之所以能安度晚年,更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也姓姬罢了。
夏侯自然是不听不到郭嘉心中的话,他又饮了一杯酒,放下酒杯,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对郭嘉道:今天的话,对我说就罢了,不要再说给旁人。
说话如此直白通透,他担心郭嘉这样的性子,将来实在太容易吃亏了。
哪知道难得为人着想了一次换回的却是郭嘉的一记白眼:嘉又不是脑子有问题,自然不会把这种话轻易说给他人。
有些话,只有说给能听懂的人才真正有价值。嘉是真当你是知己,才会畅所欲言。
知己吗?
念着这两个字,夏侯嘴角逐渐勾起,最后变成了纵声大笑。他也说不上来,为何对方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少年,却说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中。平淡如水的声音轻易的就能拂去他心头的烦躁,将杂乱的思绪理的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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