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霁知道,这大概是梅夫人对自己的最后一次考验。他沉思片刻,随即抬眼,淡色的唇微微张合,吐出一句没有温度的话语。
闻言,谢乾和梅夫人俱是怔愣,再次惊异于谢霁手段的果敢。
直到盆中的炭火哔啵作响,谢乾才按着膝头起身,走到谢霁面前缓缓一叹:“阿霁,你要记住,不管身处什么位置都不要失其本心,保护好宝儿,保护好你自己……我和你伯母,也就别无所求了。”
说罢,他将那装有账簿的盒子递回至谢霁手中,刚毅沧桑的脸上多了几分温情,说道:“阿霁,我很开心,你没有步你母亲的后尘。”
……
因书房内烧炭的缘故,窗户开了一条缝,谢宝真便从窗棂下探出脑袋来,趴在窗缝上偷听。
可屋里的谈话声很低,瓮声瓮气的听不真切。
“宝儿。”身后有人悄无声息走来,拍了拍她的肩。
谢宝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谢临风那张笑吟吟的脸。
谢淳风也跟着过来了,屈指轻轻一弹谢宝真的脑门儿,问道:“藏在这里做什么?”
“偷听。”谢宝真眨眨眼,靠着墙而站,一点也没有偷听者的自觉。
谢临风被她这大大方方的样子逗笑了,调侃道:“若是连你都能偷听到书房密谈,那英国公府的防御未免也太松懈了。”说着,他又有些感慨,当初得知谢霁和宝儿的感情后,他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原以为谢霁会同之前的烂桃花一般很快放弃,却不料命运兜兜转转,依旧未能使他们疏离分毫。
谢临风望着出落得标致妙曼的妹妹,温声道:“放心罢,里面不会有事的。”
“我懂,但就是好奇。”谢宝真悻悻地从窗边离开,苦恼道,“为何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呢?”
谢临风笑了声:“若是当着你的面,说不了两三句你就要护着他,还怎么谈下去?”
正说着,书房的门从里打开了,谢乾和梅夫人先一步走出来,后面跟着锦袍玉冠的谢霁。
“阿爹,阿娘!”谢宝真迎了上去。看到谢霁的一瞬,她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轻轻唤道,“九哥!”
“什么‘九哥’?不伦不类的。”梅夫人嗔了声,“他是祁王,便是私交再好也要懂得分寸。”
谢宝真‘噢’了声,不住拿眼睛瞥谢霁。
谢霁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幽冷的目光柔和下来,轻声说:“我没事,宝儿。”
一见女儿这副恨不得粘在谢霁身上的模样,梅夫人就忍不住皱眉头,心想这丫头怎么一点傲气也无,也不知随了谁。
“祁王殿下,今日该谈的都已经谈妥当,该做的就交给你自己去做好。”梅夫人也不留人寒暄,干脆利落道,“若没有什么事,你就请回罢。慢走不送!”
谢霁又看了谢宝真一眼,方颔首道:“好。”
谢宝真立刻跟上,“我去送送他!”
“你回来!”梅夫人轻喝,伸手将不安分的谢宝真按在原地,“他自己没腿么,需要你送?”
“可是……”
“宝儿,在家里听话。”谢霁开口道,递给谢宝真一个安心的浅笑,“这几日莫要出门,事情办妥后,我自会来寻你。”
“好罢。”谢宝真望着谢霁清朗伟岸的身形,很想如往常那样抱抱他,可是爹娘兄长都在身边,她不敢,只得眼睁睁看着谢霁的背影在残雪青檐下远去。
“宝儿,你过来。”梅夫人朝谢宝真招招手。
谢宝真依言走过去,便见梅夫人一把拉住她露在袖口外的手揉了揉,见她掌心温暖,这才放下心来。
少女细白如玉的腕子上戴着成色极美的翡翠手串,每颗翡翠珠都以金莲为托,祥瑞无双。梅夫人早就见到这串手链了,也知晓是谁送她的,不过到底没点破,只蹙眉问道:“天这么冷,你方才在窗外鬼鬼祟祟作甚?怕我这个做娘欺负他?”
谢宝真支吾,望着脚尖说:“没有呀。”
“行了,你是我女儿,心里想什么我会不知道?”梅夫人轻叹,伸指戳了戳女儿的脸颊,又忍不住将她抱在怀中,“傻丫头。”
自从长大以后,梅夫人便很少抱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使得谢宝真一愣,正要抬手回拥住母亲,梅夫人却是先一步松开了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镇静冷清,“你也别怪我刁难他。你是个憨傻的,你爹又对他有愧,连句硬话都不舍得对他说,那便只有我来做这个恶人了。”
梅夫人难得吐露心声,谢宝真听得入了神,不由自主地挽起梅夫人的手臂,与她一同并肩朝正厅行去。
母女俩说着贴己话,谢乾和两个儿子远远跟在后头。
出太阳了,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滴落,在檐下形成一道发光的水帘。梅夫人道:“一开始,我的确不喜欢谢霁,处处防着他,知道你和他心生情义后,我怨愤得好些天没有睡着。宝儿,谢霁拥有的一切来得太快了,我不能让他以为光凭一点手段就可以娶走我唯一的女儿。我为难他,并不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更多的,是想看看他能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阿娘……”
“我早和你爹还有哥哥们商量过了,即便你嫁了出去,也依旧是我谢家的女儿,我们怎么可能因为你成亲了,就将你的安危交给谢霁一人守护呢?宝儿,你记住,你永远是谢家的一员,不管发生什么都只管大胆地往前走,保护你,也是我们谢家的责任。”
“所以,您已经接受我们的婚事了?之前对九哥冷言冷语,也是想让他珍惜我的来之不易?”明白了这一点,谢宝真鼻根一涩,挽紧梅夫人的胳膊道,“阿娘,你们真好!此生能为谢家女,真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明白就好。”梅夫人对她的撒娇没有办法,淡漠的神情终于破功,温声道,“爹娘照顾不了你一辈子,你的哥哥们也会有各自的家庭,以后,还得靠你自己经营。但若是谢霁敢负你,你只管回来,谢家绝不轻饶他!”
“不会的,他恨不得把心掏给我。”谢宝真笑着说。
十一月底,私盐一案落下帷幕。
原本光是贪墨、贩卖私盐两桩罪名,便足以定吴相国大罪,可临判决前祁王又参了他一本,控告吴相刺杀皇亲和朝廷重臣,且证据确凿。
其实这件事只要祁王不追究,吴家便可保下一命,但祁王是什么人?他铁了心要杀鸡儆猴,吴家上下革职流放的、削籍为奴的、斩首的……上上下下加起来竟株连百余口人,一夜之间,洛阳城处处哀嚎。
从行刺到执行不过短短半月,吴家连斡旋的机会都没有,便被连根拔起。
刺客的尸首在城门外示众三日,祸及家眷;而另一方面,祁王对有功之人大肆行赏,使其荣华加身……众人皆惊叹于祁王年纪轻轻如此狠绝,恩威并施,一时间对他又敬又怕。
从此以后,盯着祁王府兴风作浪的人都偃旗息鼓了,不敢妄动。
年底,皇上终于颁下旨意,将永乐郡主许配给祁王为妻,婚期定在来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