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猝不及防跳到了自己身上,正在顾江初脑内回放的梦境内容蓦地中断了,他回握住安洁那只永远低温的手,瞬间与天下所有半大不大的年轻人一样处在自以为成熟了的年纪,其实还远缺乏阅历,骤然听见父母谈起你是我们的骄傲、你让我们感到了不起之类的话,不好意思之余,又有点小高兴。
安洁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唇边浮出一个温度可见的微笑,但她笑了没多久,面上有阴影一晃而过,唇边的弧度又浅了下来。
宣扬理念可以亘古不变,官方标语只要不去数据库里修改,也能对外永恒。安洁缓缓地说,但智慧生命体的立场、承诺以及观点,就没有能固定保存的数据这么可靠了。
立场可以修改,承诺可以反悔,观点可以推翻。
殿堂作为一个拥有完善技术与全套培育设备,能通过自愿签署了培育协议的异族伴侣提取到大量基因信息,配套有对应的实验室及仪器生产车间的多族联合组织,这其中若是有谁悄然萌生了异心,情不自禁开始向错路上走,在他的异样被发觉之前,他想要做点什么或许称不上容易,但只要足够耐心,一定会有可趁之机。
你小时候管巨石碑叫过光荣榜。麦卡伦自进入房间后,一直表现得像块背景板,他这时开口插了话,声音低沉,作为一份公示哪些培育出的幼崽是进化成功者的名单,它确实和普通学院里爱发放的光荣榜相近,但你也亲眼看过它无数回,这么些年,每年名单的增长都是有限的,就那么一点,哪怕殿堂的培育室能提供最适宜胚胎发育的环境,实验室能向胚胎发育提供最新技术支持,生产间则不知疲惫的昼夜运转,确保每一样仪器、工具、智能保姆都供应及时可技术扶持下的自然基因结合或许能顺利培育出幼崽,却没法保证这个小家伙一定能整合双亲基因,获得多方位数值的进化。
所以顾江初在长辈们停下讲述,不约而同看向自己时,他垂眸又看了躺在解析台上的智能驾驶一眼,感到梦中见过的造物又若有似无的晃在了眼前。
他似有所感,低声道:是有谁不再满足于技术扶持,决定直接进行技术干预,私自开始做以进化为根本目的的培育实验了么?
是。安洁回答,那家伙甚至还像模像样的收获了一批成果,但应该是都没有达到他的进化预期,在他试着将这批不理想的实验室产物转移走,假装无事发生期间,他到底还是行迹败露,实验室被封停,他本人则遭到了关押看守。
而利用职务之便私自开展造物项目,还获得了成果,这样的成就显然单独一人是没法完成。
后来,此人在内应的帮助下狼狈出逃,他仓皇离开殿堂所在星系时,浑身家当仅有一个逃生舱,逃离途中舱身侧装甲还中了一道粒子光。
这个浑身家当仅有一个逃生舱,是个一直在殿堂内部颇具争议的信息点。麦卡伦说,因为在他出逃后没多久,那批他只转移出去了一部分,理应被集中销毁的实验室产物不翼而飞。
顾江初听出了尖耳医生的话语重音,心下有了影影绰绰的答案虚影。
但莫名的,比起不翼而飞,对方前面那个销毁更让他心里一跳。
就听安洁接话道:如今,这么多年的销声匿迹过去后,当年不翼而飞的产物又回来了一个就躺在你眼前。
安洁说着,仿佛是低头去看解析台上的驾驶,她的目光却不着痕迹的在顾江初身上扫过,在孩子的终端上停了停。
中央星。
林荷已经叫了站在窗边的年轻人两声,对方好像在发呆,没给她回应,直到她迟疑着叫了第三声,青年那张眉目周正的脸才转了过来,表情异常的平静。
起风了。见对方终于给了自己回应,林荷指了指已随风胡乱飘舞起来的窗帘,招呼青年离开窗边,你们啊,都有仗着年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的毛病,这会风都这么大了还站在窗口兜头吹,快过来。
人形的伊恩嗯了一声,没有拂了女人的好意,他稳步离开窗口前,还合小了窗,只留了条恰好能透气,又不至于放大风进屋的缝隙。
那搭载在顾江初终端上的分/身正一刻不停的向他传递着信息,他除了能看见眼前的一切外,还另有一双眼睛跟在顾江初身边,能扫描到所属者周身的所有情景。
伊恩轻轻闭了下眼睛,他静静调出一个电子相册,让电子相册暂时在他本体的内屏中置于顶层,随即启动播放。
早在进入新纪元之前,旧时代末期,电子相册就已不再局限于一个单调的静态图片存储文档,可以朝里录入动态图像,而在进入新纪元之后,随着全息技术的不断发展,立体影像渐渐取代了传统的平面存储,电子相册基本可等同于一个全息小视频库。
旧相册中的影像片段其实盖不过智能助手的远程扫描,但他强制自己把超过80%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内部屏幕上,看得堪称专心致志。
正在播放的那段影像主角是个小男孩。
哥哥?
理应上了电子门锁的房间被莫名打开了,五短身材的男孩自开启的门边探进脑袋,犹犹豫豫的叫了一声,同时很是迟疑的张望了一圈,显然没料到房间里房客不少。
他的到来吸引了一室目光。
但谁都没有动。
这些房客们不敢。
于是,没有得到回应的男孩仿佛胆子又大了点,他直奔角落而来,这让他的身影在屏幕上迅速放大,最后基本撑满了整个屏幕,内屏变得黑压压的,甚至读取到了男孩的体温数值,只有边角处还漏有一点光。
外间走廊传来急促的鞋跟敲地声,由远及近。
霸占满了屏幕的男孩扭头冲屋外说:妈妈,我在这里。
那脚步声停在了房间门口,女人的声音响起来:门是你开的吗?你在这里做什么?快过来,我们该走了。
可是妈妈,我们不带哥哥走吗?男孩听上去有些困惑,他没从屏幕前挪动脚步,只继续扒着身前的对象,哥哥不是在这里吗?
女人好像是轻轻抽了口气,她温柔但坚决的要求男孩去了她身边,最后在男孩坚持要带他走的要求下妥协,退让了:这次不行,他还要在这里待上一会,就像你的西池哥哥经常要在外面上学,做交流,参加活动一样,我们下次再来时,他就能跟我们走了。
唔。男孩接受了这个说法,他又跑回了屏幕前,非常郑重地在屏幕上拍了拍,认真说,那我和妈妈下次再来接你,哥哥再见。
屏幕自始至终都没有给予男孩任何回应,但他最后确实从那里被带走,拥有了和同伴迥然不同的命运。
男孩信守承诺回来,就是再见他时满眼困惑,不会叫他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