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摆摆手,“哪儿的话?我这做婶娘的,自然也盼着咱们慈儿好。嫂子只说,要谁去做这个替身?”
杨氏犹豫道:“打听得五弟妹这儿有两个肖龙的姑娘,慈儿是六月生的,不知是忍冬姑娘还是……”
“是顾倾。”林氏道,“她是六月生的,肖龙。”
回身吩咐身边伺候的人道:“去喊顾倾,叫她收拾几件衣裳,来见大奶奶。”
薛晟不在京城,留着顾倾在身边也没甚用,她身边又不缺那两个服侍的人,顺水推舟叫大奶奶欠她个人情。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顾倾领着个小丫头,乘着府中车马出了京,到得泾口码头,又走水路。
第二日夜里,才抵达闻江江口。
她有些不适舟车,清晨赶路至今,饮食用得潦草,攀在船舷上欲呕,胃里却虚空无物,只闷闷忍着难受。
岸上薛晟骑在马上,身穿天青海牙纹锦袍,腰束金带,肩披狐裘,已在寒风凛冽的江口候了许久。
顾倾头遮帏帽下了船,薛晟冷峻的面容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驱马上前,居高临下向姑娘伸出手去。
似乎离了京城,那些繁杂冗余的规矩体统都可暂放。顾倾自然不会扫了他的兴致,她递出纤白的指头,由着他将自己拖抱上马。
夜色深沉,远近人家都已没了声息,只闻大道上踢踢踏踏的响亮蹄声,由远及近。
马匹停在一户气派的宅院前,雀羽含笑等候在阶上。
薛晟跳下马,回身把姑娘搀下来,雀羽便挤到跟前,笑着与顾倾寒暄,“倾姑娘路上都好?行船骑马可还习惯?屋里备了热乎饭菜,有姑娘爱吃的醋鱼,还有煎酿雪丸子。”
雀羽说这话,莫名带了几分亲近得意,这两样都不是当地的菜式,听名字就知道是南边的吃食。
薛晟牵着马缰一言不发,踏出半步遮在顾倾身前,抬手扶了扶她头上遮着的帏帽。
姑娘隔着他还与他身后的人说话,“太好了,多谢雀羽哥替我想着。”
她虽这样感激着,可胃里翻滚的那股呕吐感,还在煎熬着她,此时提起吃的东西,更想呕。
雀羽瞧不见她表情,仰起脸对上自家主子爷硬朗冷峻的下颌,一丝凉风卷过颈边,他缩了缩脖子,笑道:“外头凉,姑娘快跟爷进去再说。”
转过影壁,绕进回廊,长长的一段路,一开始她小步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夹道转角,他忽然伸臂过来,撑开手掌示意将自己的小手搭上。
她的指尖有些凉,落在他宽大的掌心中,被紧紧包裹。熨贴的温暖从指缘徐徐上蹿。好像牵手拥抱,都已经变得十分自然。
他并不说话,牵着她无声漫步过甬道,来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厅前。
是座品字形的建筑,前排阔气开敞的厅和左右两间耳房。穿堂而过,四根通天红色抱柱顶着彩绘繁丽的藻井。再向里,左右各一座梨木雕成的槅门,他牵着她推开其中一扇,三进的通室展现在眼前。
明次间以金、红两色装饰,绣帘垂帏,雕梁彩画。帷后半遮半掩的架子床,隔得远,瞧不真。
薛晟停步在门前,取下她头上的帷帽抚了抚她软嫩的脸,“叫人备了热水,你一路劳顿,先梳洗一番。”
顾倾点点头,转身跨入明间。身后的门被从外阖上,她对着眼前这座美好华丽的房间兴叹。
入京这些年,供她栖身之处,或是柴房陋室,或是拥挤不堪的下人房。隔出三两步长宽的位置,摆一张床板,衣裳鞋袜只三五套,拥挤地塞在床下的箱笼里。
她早就没了家,对住的地方也不再有奢望。
她缓步朝里走,掠过榻上黄杨木的案几桌屏,窗前珠宝堆积、敞开的妆奁,烟云纱半遮的床榻,丝绸粱枕,滑软锦被,胸腔里翻腾的呕意像灌进了风,变得空荡而生疼。
一人高的四扇绣屏后,热气蒸腾的浴桶。
多少年不曾好好泡个热水浴,她早就习惯了夜里摸黑在脏污的厨后冲冷水。卖身为婢,这些年何曾体面的活过?
她一件件解开素衣,赤足踏着松软的地毯跨进水里。
外间酒菜已经备好,薛晟独坐在桌畔,耳边细碎微弱的水声,仿佛近在咫尺。他抿茶饮了一口,淡淡茶烟朦胧了他的五官。
内里,顾倾沐浴毕,拥着披巾立在床侧的雕花柜前。
繁复多样的衣裙一字排开,足有三五十套,软纱、轻绢、丝绸、云锦,绣花、缂丝……她踯躅着,指尖拨过去,从中挑了件轻薄的烟霞色束腰裙。
窸窣的步声来自身后,薛晟回头望过去,姑娘松挽长发,缓步朝他走近来。
她没有匀妆,刚洗净的面容稍显苍白,发梢隐约滴着水点,一缕碎发贴在雪白的颈上,洇湿了一小块衣衫。
烟霞纱物如其名,如烟似霞,淡淡的粉紫透着灰蓝,在不同的光影下呈现不同的美感。
她身姿纤柔,最适宜这样浅淡又宽窄合度的衣衫,窄腰紧束在绢中,袅袅婷婷不盈一握。
薛晟坐在椅上没有动,目视面前的空位示意她坐下来。
举箸替她夹了一块醋鱼,斟一盏热腾腾的酒摆在她面前。
姑娘苦着脸,小心翼翼用牙箸挑着鱼肉,半晌不肯送到唇边。
男人瞥见她的举动,不由失笑,“雀羽特地为你安排这一桌,怎不用?”
门前二人不是亲亲热热的说起她喜欢吃的东西?她那些琐碎的生活喜好,雀羽知道得一清二楚。
姑娘勉强抿了一小口醋鱼,蹙眉扪着胸-口,想牵出一抹笑来,却是不能。
男人发觉不妥,移步上前,弯身遮住她头顶大片光线。
“不舒服?”
她眸子里蕴了薄雾,渐渐化开成朦朦的水汽,湿润的发梢贴在脸颊上,被他用指腹轻柔拨开。
“车上颠得厉害?”不常乘车的人出远门,的确会不习惯。
她点点头,又摇头,小声地道:“无碍……歇一阵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