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气愈发浓洌,清冷而甘醇,像淬了寒冰的美酒,别有一番滋味。
他抬眸凝望她,没有回避她眼底的波光,唇轻启,按住酒樽问出长久以来的困惑,“你用的是什么香?”
从未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嗅到过同样的味道。仿佛烙刻了她的印迹,是独属于她一人的隐秘。
“这个么?”她扬扬眉,执樽的手腕轻抬,凑近他高挺的鼻尖,“我给它取名字,叫‘袖中雪’。”
时常洗濯的衣料异常柔软,淡青色绣着小朵玉兰花的袖角中透出一抹霜白的中衣绣缘,再内便是洁净如玉的手腕。常年劳苦,她那双手生得惨不忍睹,腕上肌肤却滑腻如膏脂,上回也是在这间静室中,他曾按住她手腕为她换药……
身为婢女,不可随意用香料,若是主子不喜,或觉着妖调不规矩,下场都不会好。极淡极淡的香气,也只敢抹在衣裳覆住的手腕里。
可若称作是袖中雪,这香还差了些许意思,倒是那截润白的腕子,可如此作名……
灯影杳杳,孤男寡女暗室独对,又岂生不出几许浑浊的绮丽来。
可不等他露出厌恶亲近的表情,她就已经倏然挪开身子,退出老远,隔着矮案斟了一盏冒着热气的醇酒,“都是不值钱的香料,自己调着玩的,五爷见笑了。”
他再瞧她眸色,干净澄澈如旧,动作端庄持正,不带半点妖媚之色。
仿佛方才一瞬掠过心头的异样感,只是他错会的误解。
她将酒樽推到他身前,见他平静注视着樽内的酒液,似乎并不准备承情赏脸。
她坐直了些,有些遗憾地抿了抿嘴。
薛晟靠坐在榻围上,十分轻易便能猜出她的心意,他挽袖轻点着膝头,淡声道:“你欲饮一樽?”
她面上立时露出惊喜的神色来,声音也不由放大了些,“可以吗?”
原来倒也不是要为他庆贺,是姑娘自己的酒瘾犯了,他喝与不喝,于她不打紧的。
玉蛾醇味甘,入口清爽,回味醇厚,酒气飘香,本是佳酿。只是后劲极大,便是九尺莽汉,饮上半壶,也难免醉至昏昏。林氏准备的东西自然从来都不简单,鹿血羹、参茸汤,玉蛾醇,样样心思昭然。
薛晟不动声色,膝头扣着的指尖轻跃,弯唇道:“你可自便,不必拘谨。”
她穿得单薄,屋里虽生了火盆,也仍难驱净寒意,又坐在窗前的榻上,冷风不时透过窗格细缝渗进来,冷得人手脚都难以伸展。
他在庭院里散步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此等候着了,饮一樽酒,驱驱寒,应当也不打紧……薛晟见她小心凑近酒樽,十指交握住樽身,酒至唇边似乎想到什么,望了他一眼,而后作出敬酒的样子,“奴婢贺五爷升迁之喜。”
朱唇薄而柔嫩,微启,露出珍珠般白洁的细齿,也只是一瞬,……酒樽抵住下唇,扬起精巧可爱的下巴,微微一声咕哝……
一滴未能入口的酒液顺着下巴一路滑至修长柔滑的颈,延伸过优美的线条,落进洁白中衣的交领里。
薛晟别过眼,面色平静如冰封的湖面。内里一霎涌起的热浪陌生而难言。这怪异的感受他还来不及细细思索,很快又归于一片平静无波。
顾倾只饮一樽,见好就收,她还记着自己为奴的本分,轻手轻脚收了自己那只酒樽,知道他必不会饮食林氏送来的东西,动作麻利地将食盒收捡好,摆在落地罩外头。
回转身来,却见薛晟没有动。
他还靠在适才与她说话的榻上,手里多了卷书,正是适才被他收起来的那本据说有些邪性的野史。
顾倾没有凑过去扰他,即便书被夺走,也仍有许多法子打发自己无聊的时光。
她走去屋外烧了一壶水,托腮坐在小炉边上,瞧火苗一息一息地蹿上又回落。
薛晟目光留在书页上那行颇粗鄙的描写上。
“帝有疾,太子熙入宫探之。窥夫人华氏性温而形媚,诱至东亭……”
那抹奇异的,莫名的燥意含在舌尖,带来丝丝缕缕的不适之感。他端起面前的盏饮了一口水液,入口甘温,原是那樽玉蛾醇。
薛晟闭了闭眼,起身掀开窗,将手里的书卷扔了出去。
冷风涌入,周身不宁的气息安定下来。他转身走回书案前,将屉中帛卷抽出慢慢看了起来。
不记得看了多久的大燕刑典,夜色深沉,瞧一眼更漏,已是子时一刻。敞开的窗吹熄了炭盆,他素来习惯阴冷的天气,倒不觉冰寒。
腰背微酸,索性合书起身行走。
若不是在落地罩前隔帘瞧见那个纤细的背影,他几乎忘了这片空间内还有第二个人存在。
她伏在炉旁的桌案上,平静地一动不动。
缓步走过去,绕到侧边,把快要烧干的铜壶从炉火上取下来。
直身的瞬间,视线不经意落在她纤长浓密的羽睫上。
像是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的睡相很好。呼吸绵和均匀,娇小的朱唇抿着,歪头枕在手臂上,挺翘的小鼻尖十分惹人怜爱。
秀眉微微蹙着,巴掌大的小脸绷得紧紧的。连睡梦中都是一脸谨慎的模样。
——如果她的面容,不是那样酡红的颜色……
玉蛾醇名不虚传,半壶撂倒壮汉,一樽足够她这样纤细柔弱的美人沉睡几个时辰。
便是此时有人在她面前拨开她的长发,偷吻她的唇,甚至拂开她的衣裙,她都不会醒转。明日一早,也什么都不会忆起……
炉中木炭发出一声响,火花轻微的爆裂。薛晟素来清冷的眸子蒙上一重少见的柔软。
她还很年轻,十七岁的小姑娘,原也该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细心呵宠,穿红着绿花团锦簇的待嫁闺中。抑或这个年纪刚刚出嫁,配与珍视她喜爱她的良人,夫妻恩爱蜜里调油过他们的神仙日子……
独独不该,卷进他死水一般的婚姻,做了他与林娇的牺牲品。没尊严的主动求进来,明明恐惧的要命也只能舍下女孩家的脸面求他不要撵她离开。
他原该明白,她从来都没得选。
即便僵持到十年、二十年,只要一日他与林氏还是夫妻,只要一日她还是林氏的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