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且跟娘娘说我今日留在太学读书,好教她莫要担心。沈惊鹤仍寻了他惯常去的那间侧院,同梁延一起准备今晚挑灯将那本厚厚的《孟子》抄完。
这当真不需要奴才留下来服侍您么?成墨还是有些不放心。
沈惊鹤失笑,不必了,不过是留下来抄一晚书罢了。不过你还是得回去同娘娘说一声才好。
梁延静静听他们主仆谈了几句,这才开口轻声吩咐道:明日你还是来得早一些,莫忘了带梳洗的东西和早膳来。
这奴才还是晓得的。成墨迭声应承,又听得沈惊鹤交待了几句,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太学的学生早已四散回家,连成墨都走后,白日里人声鼎沸的书院蓦地一空,静静的院内唯有风拂过时的竹浪声,并着帘栊轻轻拍打着窗棂的声音间或传来。
沈惊鹤眯眼望了望透过雕窗洒进的缕缕斜晖,趁着夕照仍西悬于天际,提前点上了几盏灯烛。他随手抽出一张纸,将它放至梁延跟前,你先随便写上几个字,我好想想如何描摹你的笔迹。
梁延提笔的手顿了顿,抬起下颌稍思忖了会儿,尽量平稳地在纸上写下了三个游云惊龙的大字。
沈惊鹤好奇地凑过去瞥了一眼,这一看之下却是不由得连整个人都愣住。
倒不是说梁延写得不好,恰恰相反,这几个字笔力劲挺,铁画银钩,恰若鸿鹄高飞。只是
你写我名字做什么?沈惊鹤莫名有些脸热。
恰好看见你便写了。梁延态度自若地将纸张旋转过来递给他,望过来的神色坦荡。
沈惊鹤瞄了一眼他,见他满脸正气凛然,只好也按捺下心中略有些不自在的感受,认真地琢磨起了梁延的笔势。
他的字迹正如其人一般,纵放流利,遒劲酣畅,颇有种汪洋闳肆的豪放之美。一眼望去,便知用笔之人是如何的坚毅刚正,挟着沙场纵横间睥睨千军的气概。
沈惊鹤以笔蘸饱了墨汁,在心中复刻再三横竖转折间的微妙笔势,这才沉稳地落笔。手腕翻飞恰如行云流水,不消多时,纸上那三个大字旁便又多了几笔墨迹。
像么?他胸有成竹地将纸朝梁延那头推了推,明明是疑问的口气,可是眉眼间却写满了自信。
梁延闻声垂头望去,看着那仿佛当真是从自己手中写出的两个字低笑出声,你还当真是不肯吃半分亏。
沈惊鹤侧首打量了两眼刚刚写下的梁延二字,愈看愈觉得满意,浑不在乎地挑挑眉,左右我也恰巧只是看见你罢了。
既已识得梁延的笔迹,沈惊鹤也不欲再多耽搁功夫,当下便翻开《孟子》想要动手抄写。梁延却一手按在扉页上,皱着眉看他,你不会想要一人抄完这整本吧?
怎么了?沈惊鹤疑惑莫名地望着他,不是说好我替你抄的么?
梁延也从桌案上抽出一叠纸,侧目看他,我虽伤了手,但也不是一个字都写不得。若是真由你一人将整本书抄完,你今晚却是别想睡了。
沈惊鹤觑了一眼他的脸色,没敢告诉他今宵自己本来就没打算能睡着。见梁延执意要同他一人一半来抄写《孟子》,他倒也没如何反对,只是再三嘱咐梁延写字时切莫太过用力。
夕阳终于完全被逐渐袭来的夜色吞没,促织低鸣,星汉灿烂。第一束月华穿过朱户洒落满地银光时,他们才将整本书抄了一小半。
早已覆满工整墨字的纸卷被整整齐齐叠放于另一张桌案上,上面压着一块圆石以防清凉夜风将其吹乱。烛火温柔地跳动着,在纸面上投下暖黄的光晕。
沈惊鹤动了动略有些酸疼的右臂,真心实意地对自己幼稚的行为感到了万分悔恨。他瞅了眼仍一丝不苟仔细抄着书的梁延,叹了口气,我错了。
梁延未抬头,只是轻笑了一声,侧颜轮廓被烛光勾勒得分外清晰,现在知道后悔了?
沈惊鹤闷闷应了声,认命地翻开下一页,继续蘸了蘸墨对着烛火笔走龙蛇。
你不若先去旁边歇着?梁延看着他身旁已叠成小山的一堆纸卷,到底有些心疼,所幸剩得也不多,剩下的我自己来便可。
我像是这么没良心的人么?沈惊鹤看着他被衣袖遮掩住的手腕,撇了撇嘴,说好替你抄书的,如今让你生生分走一半,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灯影缱绻,纤长的眼睫在他眼睑下投下一排蝶翅般微颤的淡影。梁延望着眼前落了一身暖光的少年,只觉得这如水夜色似是要将他都无端浸润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皎皎明月高悬于西楼之上。外头的风声仍呼呼作响,京城里的灯火接二连三地熄了,整座城池仿佛都沉浸入了酣畅的睡眠。只有这太学侧院中一方小小的屋子仍透着昏黄的光亮,将无边无垠的黑夜烫出了一点微芒。
沈惊鹤搁下笔,望着堆叠了好几摞的纸卷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他轻轻摆动了一下微僵的脖子,揉揉额角,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对着梁延感慨道:可算是抄完了这灯花都快要落尽了。
梁延也是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他活动了下右手腕,四下打量着这座屋子,微皱起眉,趁着还有些时辰,你赶紧歇息会儿吧。明日一早还得温习经义呢。
沈惊鹤也顺着他的目光左右看看,屋中没有长椅,只有几把圆凳。他思量片刻,还是打算伏身在桌案上将就一晚。
还未等他有所动作,梁延却已率先一步起身,将空余的几把凳子拿来靠墙排成一行,令沈惊鹤坐于中间的圆凳上,自己却是挑了最旁边的一把稳坐下。
环境所限,如今只能委屈你这样将就一下了。
见沈惊鹤还是一脸莫名其妙,梁延只得叹口气轻按着他的肩膀欲让他躺下,却是让他的头能正好搁在自己的腿上。
沈惊鹤一怔过后,当即便挣扎着想要起身,口中说出的话都有了几分磕绊,险些没咬着舌头,这这样像什么话!哪有我躺着枕在你腿上,你却坐着捱一夜的道理
别乱动。梁延不重的力道却是牢牢锢住他的肩膀,等会儿若掉下去了,我来不及拦你怎么办?
见沈惊鹤仍是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似是连手脚也不知往何处搁,梁延轻叹一声,低头望进他困惑不安的眸子里,置于他肩上的手和缓地松了松,我行军打仗时,便是连站着也能睡着过。但是你若在这硬木做成的桌案上趴一夜,明日起来还不得连脖子都疼?
可是沈惊鹤仍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后脑隔着软和布料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浑身都不自在地僵硬起来。梁延的气息好像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让他莫名觉得自己仿佛也要随着溶溶夜色一同融化成水。
睡吧。梁延侧首吹熄了灯,低沉而磁性的嗓音响起在黑夜中,恍若梦一样轻。
在这轻声的劝诱中,沈惊鹤觉得自己僵硬的脊背好像慢慢放松了下来。隔着微凉的月色,他看到梁延平日坚毅的面容竟晕开一层朦胧的银光,那低首望来的眼神仿佛也有了一丝近乎温柔的神色。
他还想再看得仔细些,一只温厚的大手却轻轻覆上了他的双眼。皮肤相触时一瞬间的酥麻让他的眼睫不受控制地轻抖,他却没能看见,羽睫在掌心轻扫的颤动却是让手掌的主人下一秒深了眼色。
瞬间袭上的黑暗夺取了他所有的视觉,却也让他其余的感官更加敏感。无论是额间到鼻骨的炙人暖意,还是寂静中不属于自己的轻微呼吸声,抑或是环绕于周身再熟悉不过的冷冽气息,都让他的呼吸不自觉乱了几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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