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宛如当头棒喝,击碎了沈惊鹤曾抱有的所有脆弱而微小的幻想。
他不愿争斗,他厌倦争斗,可他却又不能不争斗。
在没有足够的实力主宰自己的命运前,他希求渴盼的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连想在浩瀚深宫中艰难求存都难以做到,又谈何逍遥从心?
沈惊鹤眼中神色宛若被细石惊起涟漪的湖水般变幻闪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从未有过的认真神情俯身对面前人一礼。
娘娘皇儿受教了。
卫毓云看着他久久未抬起来的身形,心中知道他已答允。然而涌上心头的却不是满意和释然,而是莫名一股同病相怜的悲切。
从枝头悠悠飘坠的梅花在风中身不由己地斜飞着,她从宽袖中伸出纤纤玉手接住一瓣,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宫中的早梅到底要比别处多几分清丽颜色,然而生在这冷僻的遗华榭,又有谁堪一赏。
皇儿却以为,此处梅花之殊艳,不在色,而在香。沈惊鹤缓缓抬起头,侧首看向漫天花谢花飞,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纵是零落成尘,这傲骨中天生的冷香,便已自是花中第一流,又何须非博得赏花人指点嘉赞呢?
卫毓云定定看了他半晌,终是喟叹着展颜,怪不得疏淡高洁,终有一般情别。早梅之心,终究非其他媚俗之花可相媲美。
她望向已渐高升的初日,口中轻声喃喃,东方既白,你也是时候回去了。
那娘娘沈惊鹤目含询问,不知日后该如何与她相传音信。
不急。皇后微微一笑,时机还未至之时,本宫并不会找你做些什么。你如今所需考虑的,却是如何在这深宫中扎根破土,一力求存。
沈惊鹤心中明了皇后之言并无错处,在他足够强大之前,他们所想的一切不过都是空中楼阁,飘飘然落不到实处。他站定静静回望,便是娘娘不说,我也是要用尽心力一步步好好活下去的。
你会的。皇后偏首看着他挺拔的身姿,回响在梅林的声音带着预言般的笃定,早些回去吧,兴许正赶得及收下一份赠礼。
青石板的宫道已多了三两往来宫婢,沈惊鹤小心地一一避开她们,顺着原路从开向后院的偏窗翻回了内殿。他一手撑着窗边轻盈跃下,脱去外袍,仔细摘干净了衣角沾上的花叶,这才带着三分刚起身的慵懒推开了殿门。
外头回廊上遥遥候着的成墨见内殿有了动静,连忙一路小跑到了他跟前,主子,您可是醒了。这可真是奇了!昨天我们怎么求都见不得一面的司珍司制两房,今晨竟主动派了宫人将份例送了来!
沈惊鹤略带惊讶地睁了睁眼,下一刻便反应过来这就是皇后所说的赠礼。他轻笑一声,不甚在意地偏了偏首,可着人打点妥当了?
成墨一边唤人继续有条不紊地排开东西,一边凑上前答道:司珍房东西一早便送来了,呈了兽首纹银带钩四件,玉螭纹韘形佩两对,玛瑙扳指一对,錾花翡翠簪两件,云纹玉瑗一件碧珠昨日去司制房时连正门都进不去,今天他们却自己齐整备下了整套份例,共四时朝服与常服各六套,菱纹深口靴四双,玄纱罗玉扣幅巾四件,白铜透雕双鱼式香囊两件,花鸟斋戒折扇三把,紫绣抹额两条,安息香六匣,苏合香四匣奴才俱已交代他们收拾妥当了。
说着他又略带苦恼地挠了挠头,不过司设房和司膳房到现在也还没动静,也不知还会不会遣人送了东西来。
无碍。沈惊鹤怡然摇摇头,送不送亦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事,你且不必挂心。
成墨偷眼瞅了瞅他,叹了口气低下头。这二司送来的东西虽也是比照着皇子份例来算的,倒也无甚疏漏之处,但却算不得精贵,品相亦称不上多好。也就这六皇子有气量浑不在意,他们做下人的看着心中却是微微有些难平。
沈惊鹤看着他低眉耷眼,神色恹恹,难得生了兴致开口提点一二,比着如今的份例,日常生活倒也一时不成问题。我一个新入宫毫无根基的皇子,若是一来便鲜衣怒马,翠饰轻裘,别说这本就不合常例,便是那几房当真肯送来,你却又敢往身上套?
成墨本就机灵,此时圆溜溜两眼一转,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他转脸又挂上了笑嘻嘻的表情,倒是奴才迷瞪了。主子您方进宫便看了个明明白白,真是天生聪颖,如有神通。奴才纵是比您在宫中多虚待了几岁,却也是拍马都远远及不上半分的
沈惊鹤听着他一通天花乱坠的谄媚,轻巧飞了个白眼,倒也懒得与之计较。这般吊儿郎当的举动由他做来,却是满满一股潇洒风流之意。
成墨得了白眼,也只是搓手嘿嘿地笑着,半天才一拍脑袋,唉哟,瞧奴才这笨脑子。主子起了这半天都忘记命人来替您梳洗了!
言罢赶紧匆匆跑去唤人。沈惊鹤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不由暗叹了一口气。这小太监看着满肚子心思,其实有时候仍存了几分近似天真的率真,在这偌大深宫里,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他轻摇摇头走回内室等候,对着透进菱花窗的一缕晨光罕见地发起了呆。皇后的话依然盘桓缭绕在心底深处,他再也没法像以前那般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这是他的名字,也是他今生所要走的路么?
内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恭谨地打开,露出用铜盆盛着温水的宫女身影。沈惊鹤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脸上再找不出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
简单清洁后,沈惊鹤张开双手站于床边,任由宫女拿着衣裳配饰在他身上摆弄。
宫女为他挑选的是方才新领的一袭月白色对襟广袖衫,腰间系一条同色革带,带端扣着貔貅纹银带钩。由于沈惊鹤年不满弱冠,满头乌发只是简单盘结挽髻,再取一式样古朴的翡翠簪打斜里贯之以固定。
沈惊鹤昨日身着旧衣之时,尚且令人眼前一亮,情不自禁暗赞一句好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如今被宫女一双巧手装扮一新,前世端养的世家风骨便怎么也遮掩不住,清远拔群,好似一方温养数年的美玉,使人目眩神迷的华光虽已被时光打磨得温润,但细看来却愈发觉得超然于众,俊逸出尘。
宫女托着铜镜置于沈惊鹤跟前,真心实意地赞叹道。
原先宫中人只道五皇子袭了静嫔娘娘的好相貌,文雅倜傥,一派君子风仪。如今他们只怕是没见着殿下,要是看到了您,少不得连那潘安宋玉都一股子抛在脑后头了呢!
沈惊鹤认出这是昨日去司制房领东西的碧珠,对她微微一笑,侧首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映出一个眉目日渐舒展长成的少年,沈腰潘鬓,面如傅粉,俊秀清朗的面容五官精致,却看不出丝毫女气。如琢如磨的下颌棱角分明,一双微挑的剑眉下目若寒星,漆黑的瞳孔乍见之下澄澈清透,再看之时,却只觉那浓浓墨色间蕴含涌动着的漩涡能在不动声色间将一切吞噬殆尽。
随着他扭头的举动,额前一绺未簪好的乌丝倏尔自颊边滑落,仿若一线墨色蜿蜒泅于羊脂白玉上。
质如琮璧润,气等芝兰袭。
碧珠见那一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轻呼一声,登时便想伸手将其重新挽好。沈惊鹤却摆了摆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这样就已甚好。替我把成墨叫过来吧。
得了传唤,外室恭候已久的成墨当即掀起隔开内外室的青缎帘子走进,还未见其人影,口中一连串的褒扬便先行而至。沈惊鹤逐渐能适应良好地将他滔滔不绝的恭维当成耳旁风,他吩咐人将早膳摆开,毫不意外地又看到了熟悉的白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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