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淼是在做了一场梦以后,突然惊醒的——他已经很多年不曾梦见母亲,却在这个接了一个电话后的稀疏平常的夜晚,模模糊糊地触到了母亲的音容面貌,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他身旁是依然熟睡中的林燚,呼吸清浅,两条胳膊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侧,惟有一张脸微微歪向陆淼,姿态亲昵而安静。
陆淼极轻地牵起林燚的手,大睁着眼睛,望向黑乎乎的天花板。
黑夜适合回忆,尘封已久的往事如同潺潺流水一般,伴着偶尔呼啸而过的车流声,在这个静谧的夏夜掀开一角。
那个地方早已拆迁了吧?听说建起了新的高楼,成了繁华的商业区,热闹的不得了——原来,就连建筑的存活时间也不一定比人的生命活得更长久,何况日益遥远的记忆。
陆淼无声地轻叹口气,苦笑,脑海中是搬离胡同小巷前的最后一幕——那个时候的他已经长得很高了,能够着母亲的腰,可以像小大人似的指挥搬家工人,可以替永远忙于政务的父亲照顾好母亲,却依然没有能力在母亲想要重新回歌舞团时护着她。
……
“这架钢琴碍事儿,扔了吧。”陆父职位越做越高,在家里也愈发说一不二,犹如视察工作般巡视了一圈新家,一皱眉,轻描淡写地就要吩咐秘书把一直被陆母呵护如新的钢琴丢出去。
陆母霎时面色发白,张张嘴,想要阻止他,却终是什么都没说,背过身轻擦了下眼泪。
陆淼瞪着一双眼,护在钢琴面前,硬邦邦道:“不行,我喜欢弹琴!”
“男孩子的弹什么钢琴,别捣乱了,快回屋去!”陆父没把陆淼的话放心上,一张久居高位严肃惯了的脸上不怒自威,又淡淡地扫视几眼,起身就走。
陆淼依旧倔强地护在那,双手紧紧抓着钢琴不肯离开,秘书左右为难,看看已经离开的陆父,又看看眼神如小兽般凶狠的陆淼,狠狠心,正要直接把陆淼拎走时,却见陆母轻轻摆了下手。
“妈妈早就不喜欢弹琴了,我们去做作业好不好?”陆母温柔地把陆淼抱到怀里,轻哄。
秘书松口气,趁机指挥着司机赶紧儿把钢琴解决掉。
陆淼小脸紧绷,眼眸中映出一张女人清丽的笑颜,温婉而秀美,蹙起的黛眉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少顷,陆淼才点点头,听话地跟母亲回卧室,垂在一侧的双手却是紧攥成一团,暗暗发誓,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买一台更好更贵的钢琴给母亲。
可惜,他永远都没能实现这个誓言。
陆淼闭了闭眼,压下这个瞬间微酸的喉咙,想起下午接到的电话时,一张俊脸重又恢复成往日冷冽。
“小淼,你有空了回来看看吧,陆书记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熟悉的中年男人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是跟在陆争鸣身边多年的秘书高崎诚。
陆淼神色不变,淡淡道:“我过年时会回去。”
高崎诚叹了口气:“小淼,就因为你大学填志愿的事儿,至于和陆书记置气到现在吗?没有父亲不疼自己孩子的,他只是想给你铺一条更加安稳的道路。”
陆淼闻言,嘴角扯出抹讥讽的弧度,极轻地笑了一下:是啊,所有人都得按照陆争鸣一人的想法过活,他才刚踏上政途,就嫌弃在歌舞团上班的妻子过于抛头露面,对自己仕途影响不好,立刻借着怀孕的由头逼妻子辞了职,专心在家当全职太太,到后来,陆争鸣更是对家中事情不闻不问,一心扑在政途上,还妄图干预陆淼的人生,把他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官场接班人,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关心过家人想要的真正是什么。
可惜,陆淼骨子里继承的是和陆争鸣一样的独断专行,母亲过世以后,俩人之间最后一根脆弱的稻草也随之崩塌,陆淼强硬而直接地选择了一条与陆争鸣期望大相径庭的道路,并在陆争鸣逼他改志愿时,掷出了一个更大的惊雷。
“我是个gay。”陆淼犹记得那天夕阳红如残血,父子俩因为填志愿的事情大吵了一架,陆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冷声吐出自己深藏已久的秘密。
陆争鸣听清陆淼的话,登时气急败坏,指着门外大骂道:“滚!你给我滚!以后不准再回这个家!”
自始至终,陆淼都面色平静,闻言拎着自己的行李箱,头也没回地离开了那个家。
再后来,陆淼在学校的生活过得逍遥自在,陆争鸣的仕途道路也一马平川,人人都夸陆书记爱民如子,是个不可多得的大清官,惟有陆淼在看到这些新闻时,犹如隔山望海一般,始终置身事外——是啊,那么多人都是他儿子,不缺自己这一个。
gu903();而每次看过新闻以后,陆淼都会去学校附近的小酒吧,拿杯饮料,砸钱捧场——那些闪闪发光坚持理想的音乐人,总会让陆淼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记忆里郁郁寡欢抱憾终生的母亲——人人都说陆淼肖似母亲,却只有陆淼自己知道,舞台上的他,连母亲的万分之一都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