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日头还是懒洋洋地照着,萧浓情的脸陷在绿荫下的暗影中,加之侯爷我双目略有些短视怯远,愣是瞅了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好在这野鸡美男还算有些眼色,动作优雅地从那席间站起来,便缓步登上了这亭台。
怔愣间,碧绿碧绿的少年郎已是站定在了我身前,唇角似乎还扬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就这么直直地看进我眼里。
当年不过二八年华的本侯还少年身形未长成,比萧浓情略矮了一分,气势却全然未输,很是坦然地迈步上前,贴着他那高挺的鼻梁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
然后我便有了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灵魂拷问。
人,真的能长成这个样子吗?
……
现在想来,其实萧浓情也并非帅得如同传闻中那般惊天地泣鬼神,五官尚属于为人的范畴,称得上罕见的,也只是他那一半显而易见的异域血统,肌肤白得好似玉瓷和那高挑纤细的身材不提,一双幽深的眼珠甚至还在午后温吞的日光中泛着点点碧色。
而给他这副祸害相貌的,无非是他那个据称是初代京城第一美男的老爹萧璞,以及萧璞被贬至哈密后娶的那个番邦歌姬出身的娘亲罢了。
萧璞萧大人的美名,我自小便从坊间各路风流书生撰写的话本中读了不少,虽说从未亲眼见过,却也知道是位帝都艳史中鼎鼎有名的人物,年轻时的姿仪被夸得天花乱坠,什么潘安宋玉子都卫玠,见了他通通都得跪着叫爹。
传闻萧大人当年还是老太后心中的那一抹白月光,只可惜后来在当今圣上与镇南王争储之事上站错了队,皇上继位后当然不可能放过他,老太后拼死拼活地才将这年少时的情郎保下,却也只能看着他孤身一人远走西北。
要我说这萧大人着实是傻。帝王家的事,为人文臣又何必积极;像我老裴家这种屁话不多说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左右捞不到什么弹劾,皇上看着也喜欢,末了还能捞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与之相比他们不识抬举的老萧家沦落至此,又怪得了谁呢。
据说多年前萧大人初到西域诸国,向来以为中原人长得脸扁又猥琐的番邦胡子简直惊为天人,尽管他那时已经五十好几,居然还能看得连哈密王都快断了袖子,奉为座上宾好吃好喝地款待不提,竟把自个儿最宠爱的美女歌姬都赏给了他。
于是萧璞风流一世,被贬到胡疆还能得个美人生了萧浓情这么个老来子,自然也是疼得不得了,甚至厚着脸皮往京中写信,声称自家幺子天资聪颖德才兼备,日后若得以回京侍奉君上,定能成为我朝一代贤臣。
虽然不知道皇上当年收到那信时是个什么心情,反正我和我爹都被萧老这不要脸的执着程度震惊了。后来皇上兜兜转转地总算立了皇后,又捱不过眼看没几年便要入土的老太后凄声哀求,便也终于心情大好地来了个大赦,准了萧璞举家回京,甚至还准了他儿子在直隶录考籍。
不过话虽如此,中了探花后的萧浓情仕途显然也就到此为止了,毕竟他爹的身份实在微妙,还有一半番邦那居心叵测的胡血,自然不会有什么王孙大臣真心实意的拉拢;而皇上若真能不计前嫌来重用此人,那他就是个憨批。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便略微好了些,恶狠狠地抬起头瞪着眼前的少年郎,越看越觉得这张俊脸本也就平平无奇,想必是城里的姑娘从未见过番邦面孔,感觉比看了十来年的我与崇少新鲜,这才让萧浓情这不知打哪儿钻出来的野鸡美男上了位。
感受到我扑面而来的恶意,萧浓情眨眨眼睛,一双透着碧色的瞳孔满是迷惘和无辜。
我冷笑一声正待发难,却见那旁观的徐侍郎忽然侧过头来,低声跟他耳语了两句;然后萧浓情便了然地叹了口气,中规中矩地跟我行了一礼,道:
“小民萧浓情,见过侯爷。此番进京备考匆忙,年初府中琐事繁多,未能及时随家父登门拜访,还望侯爷见谅。”
见他谦卑有礼,官话也说得头头是道挑不出什么错处,我的脸色便终于缓和了些。
不论他这张脸配不配得上同我和崇少叫板,总归是个识趣之人,只要他保持着这副温良恭敬的模样容我训斥两句,以此来解我心头的夺爱之恨,顺便告慰那还在家中凄凄惨惨戚戚的崇贤弟,这事儿便就这么过去了。
我清了清嗓正待开口,便见他顿了顿,又道:“极乐侯名声在外,浓情尚在哈密时也常听家父提起,今日一见,果然……”
听得出接下来便是我所熟悉的那一套马屁。虽说这些话从朝中谄媚的老臣口中说出可能算不得什么,但这人毕竟是曾经教我和崇少吃瘪的野鸡美男,自然分外受用,我也就勉强掏掏耳朵放下架子,打算心满意足地听他夸上几句。
“果然样样都不及我。”
“……”
我愣住了。
徐侍郎在旁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见我双眼空洞地看着他,一副云里雾里的困惑模样,显然没能从这样的变故中清醒过来,萧浓情微微一笑,望向我的眼神与其说是奚弄,不如说是怜悯。
“我还当这小小年纪便被封了极乐侯的裴家幺儿能有什么羡煞旁人的能耐,回来一打听才知道,太学未曾上过几日,除了同狐朋狗友一起花天酒地外更是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面皮细细一看也就是寻常之姿,怕是不及您家老伯爷当年一半倜傥。”
萧浓情嗓音很低,清亮中透着一丝诡异的毒气,在这本就算不得温暖的春日阳光中更显得凉意袭人。
“若是单纯如此也就罢了,世间其貌不扬的纨绔子弟如此之多,怕是还不足以教我上心……可叹小侯爷却连半点自知之明也无。”他凑过来俯在我耳边,幽幽地叹气道,“以小侯爷的学识和气度也敢来会我一个皇上钦点的探花,怕是脑壳进了屎。”
“……”
我回过头去,徐侍郎竟坐在石桌前嗑起了瓜子,见我看他便回以一个浅浅的颔首,仍是云淡风轻地吃茶赏花,似乎并不打算在这愈发诡异的气氛中说些什么。
gu903();“……萧浓情。”好在我终于反应了过来,上前一步拎起某只野鸡的领口,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好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血贱民,胆敢顶撞圣上亲封的极乐侯,信不信我现在就治你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