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青川讶异的扬眉,在鬼怪的世界里已经传出这样的名声?
我这里,都是一个手指头就可以摁死你的魔物,你不怕?
再怕不过一个死,我都死过一次,还有什么可怕的?中年人慢慢走过来,他坐到圆凳子上,脸上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你们这里,用故事可以换酒,能用知识换酒吗?
说说看。青川在柜台上笑眯眯的说。
是吗?中年人又低下头,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话了。我不敢和人说太多。有时候一句话说坏了,你没有放在心上,却能给家庭带来灭顶之灾。你们强大的人,可能没有这样的困扰吧。
哦,那可能只是好一点,没那么严重。这世界上总是有更强悍不讲理的家伙。
这样看来,大家都有很多烦恼呢。
中年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我身上什么也没有,最值钱的就是这个脑袋。我是学数学的,年轻的时候,跟着父亲在国外求学,大一点,就回到国家,一边研究,一边教书。我妻子总说我这个人,学数学学傻了,不懂人情世故。人太蠢,有时候是要坏事的。
青川在这期间什么也不说,安静的聆听他的故事,他倒了一杯茶水,褐色的竹筒散发着淡淡的竹茶的香气。
店长同志,我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说要报效祖国,可是祖国不需要我。想要照顾妻子,却连累她英年早逝。想要抚育孩子,却让她成为孤儿被亲戚慢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别人的嫌弃和谩骂里压弯了脊背,哭不敢哭,笑不敢笑,卑微得活着可是我,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到
中年人的眼睛慢慢的红了,他们住着我的房子,把我的女儿逼疯,我是个无能的父亲。
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变得决然而急切,您想要故事,我有故事,我还有这无用的知识。我学了这半辈子的数学,您要么?您若要,只管拿走,也不算我白学了一场。
怎么能是白学?数学可是一切科学的基础啊。我虽不懂,却知道,地基越稳,建筑越高的道理。难道历史上的伟人在生前都被时代需要吗?很多人都在死后,著作被发现了,才知道他曾来过。你若带着你一身的学识这样悄无声息离开,岂不是太可惜。寒冬终有过去的一日,黑夜终要被白昼替代。
青川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温和得像是一杯温温的开水,就这样放弃,不会不甘心吗?既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不如等一等,不要倒下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我都死了,我留下的唯一孩子也死了,都结束了。这些东西
中年人用力的用手指头指着自己的脑袋,狠狠的戳了几次,那表情像是绝望,又像是愤怒,如同困兽,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不如拿来给你。都拿走吧,拿走吧。
如你所愿。青川伸出手,手心朝上,一个虚虚的影子从虚到实,最终凝成一本书。
中年人愣住了,呆呆的看着青川手上的书。
打开看一看吧,这是你半生所学。
中年人还是呆呆的,看了看青川,迟疑的伸手捏住书的封面。
他拿起书,却像是皮的质感,书面并不是平面的,中间有一个灰色的影子在一个虚无的空间里走来走去,偶尔坐下读书,偶尔写作,偶尔长吁短叹。
他看得分明,这、这不是他自己么?
微微颤抖的手翻开了书面,翻开的不是书,是一个小宇宙,各种数学符号在其中跳跃,有星辰从中飞出,如流星天坠,飞入眼眸。
他看到眼前变幻,从一个年幼孩童第一次翻开《九章算术》,再到国外求学,老师赏识希望他留下,青年执意不肯,回国之后一边教书一边学习。
哪怕之后再困难的时候,被人嘲笑被人拒绝的时候,他还是没放弃。每日天亮,第一件事便是坐在书房,拿起笔。
中年人的手背青筋暴起,他啪一下关上书,幻想戛然而止。而他不知何时早已红了眼眶。
您拿走了我的知识,为什么我没忘记?
那是你的记忆,记忆是拿不走的,我只是把它提取复制过来。我听说过一个有趣的说法,人一生有两次死亡,一次是躯壳死去,那是物质意义上的死亡,一次是被人遗忘,那是真正的死亡。如果不嫌我多事,我帮你把你生前的著作出版了,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
真的会有黎明吗?
有的。
中年人深深看着手里的书,轻轻放在柜台上,谢谢您。
青川看了看时钟,今天听到了一个很棒的故事啊,你想吃点什么?作为感谢。
我的妻子以前会为我准备一种宵夜,河里捞的小虾,一点点剥出来,混上一点五花肉,加一个鸡蛋,加一点盐,捣成泥做馅儿,馄饨的皮叠成金鱼形状,汤里只有几粒盐和几个葱花。几十年了,我都快忘了,那顿夜宵是什么滋味了。
听起来尊夫人的手艺很好啊。我会尽力一试的,请等待片刻。
青川转身打开保鲜柜。
馄饨皮是现买的,还有小河虾、黑猪五花肉、草鸡蛋,现折的小葱。
厨房的灯光亮堂堂的,彦君微微弯腰,一点一点剥去指甲片那么大的小河虾的虾壳和虾头。这种河虾大头小身,肉没多少,但肉质紧实,味道鲜甜。
仅仅用河虾和五花肉,加一点盐,这样的馅儿不是最好的,却是客人现在最需要的。
那味道,有着时间流逝却从未消逝的温暖。
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馄饨就从小小的厨房端出来了。
黄底黑纹的彩陶里,清汤里浮动着几粒葱花和一个个洁白的馄饨。馄饨的个头小小的,只有前头一点透出肉馅的粉红,后面拖着飘逸的白裙,看起来好像一尾尾小金鱼。
请慢用。
中年人捧着滚烫的碗,勺了一个馄饨,忍着烫咬了一口,鲜味伴着汤汁流出。
熟悉的味道一下将他带回到曾经的岁月,闭上眼仿佛还坐在他那间小小的书房里,手边是他托人从国外转回来的数学猜想杂志,边上就是他的爱人,身边有着油墨和厨房的香气。
哎呀,慢点吃,小心烫。
耳边仿佛有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带着点亲密的娇嗔。
中年人惊愕的转过头,却看到梳着整整齐齐发辫的妻子,就站在他的身边,一如既往的用温柔包容的眼神看着他,孩子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不是你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
眼泪,瞬间决堤。
中年人的书,青川以晚辈的名义出版了。
差不多两个月后,一个同样带着知识分子气息的中年人找到他,他想看看这本书的作者,因为这本书提供的基础理论帮他证实了一个世纪猜想,他是专程过来谢谢他的,还有,希望在论文上将他的名字写上去。
人已经不在了。青川告诉他,几十年前就没了,那时候人们不认可他的理论,郁郁不得志走的。
中年人愣住了,他抹了一下脸,太可惜了
他的书能在几十年后遇到你,就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