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声音凄苦,漫漫,是师姐的错。
柳环顾闭上眼,一滴又一滴的泪砸了下来,紫衣晕开湿痕,你又做错了什么?
身在人世,无论仙凡,不管看上去再鲜艳的人,总有力不能及之事。九尾可通天,却改不了命数,一剑横绝云中,也不能洗净时陵的鲜血,柳环顾想,霁月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做得太好了。
错的人,一直是她自己。
她是个贪婪的人,渴求太多,可这个令人绝望的仙门,只能让她感受到冰冷。
然而霁月是冰冷的海水中,那点摇曳的光芒。是她心里,唯一一寸的净土。
霁月道:罢了,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柳环顾轻拍桌案,师姐,你说圣人庄像什么?
霁月叹口气: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屏风后的人没有说话,灯火幽微,屏风投下的阴影,把她覆盖住,霁月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清过这个小师妹。柳环顾好像总是把自己伪装在一副微笑着的面具下,至于她的内心,是否千疮百孔,是否百劫成灰,没有人在意过,也没有人发现过。
圣人庄,整个仙门,柳环顾轻声道:在我的心里,是一塘荷池。站在岸上,看见凉风习习,荷花娉婷,荷叶茂盛,正如师姐你们所看到的那样。可我从小被踩入泥中,眼前所见,是腐烂的根系,污浊的黑泥,后来我终于爬上了岸,回首望满池芙蓉摇曳,却一点也不觉得它美。
霁月怔怔地望着她。
柳环顾低垂着头,雪白的手腕上,幽蓝色的手链微微晃动,这是个烂透了的世间,我也早已是,一个烂透了的人。
霁月皱眉,反驳:不是这样的,你太过偏激了。
柳环顾情不自禁,轻轻抚上手链,眼里闪过一抹深切的恨意,师尊说过,不喜欢做的事,就不要勉强自己了,苦心经营得来的东西,不会让我真正开心的。她说得果然没错,师姐之前看到的那个人,只是我苦心经营编制的假象而已。我本来就是一个恶人,所以,做恶事,便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霁月慢慢地站起来,你还不愿意同我交心吗?她偏头,看着紧闭的窗,缓声道:孤山有邀,我马上要去秘境那边了。只怕那些人会对你动手
她绕过屏风,静静地看了柳环顾半晌,转身走到窗前,低声念几句咒语,金光一闪,塔上的封印就这么解除了。柳环顾诧然地抬起头,眸中有几分湿润。
霁月把窗推开,海风吹入见贤阁,烛火颤了颤,熄灭了。
柳环顾深深地望着霁月,她的红衣高扬,像飘动的火焰,永不熄灭的光。
霁月拍了拍窗沿,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回身望着她,笑意融融,一如往昔,我真是惭愧,竟然从来未曾懂过你,漫漫,或许你是对的,仙门如一池荷塘,有人见其清,有人见其浊,但这人间这么大,我想你总能找到一方属于自己的清静之地。
师姐想过放了我之后会如何吗?
霁月笑道:大不了把这庄主之位、连同有为剑一并交给他们。圣人说过,人有情疏远近,师妹于我而言,自然要比这些虚名重一些。
柳环顾看着她的脸。
霁月的眼神很柔软,眸中有几点光。像春天的江流自原野缓缓流去,两岸是青青的草地。
温柔又浩瀚,不知是因为温柔,所以浩瀚,还是因为浩瀚,所以如此温柔。
柳环顾记起第一次来圣人庄,霁月牵着她的手,带她到海边看日落。晚霞万里,天地浩大,冰凉的海风吹起,霁月捂住她的双手,替她挡住了冷风。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师姐是遮风挡雨的树,是顶天立地的山,是暗夜里,摇曳着的温柔烛光。
柳环顾的目光慢慢转到那截断臂上,表情渐渐迷茫。
霁月摆摆手,快走吧。
柳环顾双目通红,颤声道:师姐,你真要放我走你会后悔的。
霁月:也许会有这么一天吧,但至少此时此刻,我是无悔的。她摸了摸有为剑柄,你若不走,我便要先行一步了。
柳环顾很慢很慢地跪了下来,身子伏倒在地面上,头抵着冰凉的地。
霁月皱了皱眉,没有阻拦。
柳环顾轻声道:方才同师姐置气,是我不该。她可以对着所有人伪装得天衣无缝,偏偏控制不住把最尖锐的情绪,留给最亲近的人。
霁月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无妨。
柳环顾的肩头颤动,扬起脑袋,看了霁月一眼,慢慢站起身,从窗口御剑离开。
风卷云动,紫衣飘扬,霁月揉了揉眼睛,一直站在窗口目送她。
柳环顾转头,看了圣人庄最后一眼,手紧紧攥着,鲜血淅淅沥沥滴出。
师姐是天上的明月,她是塘底的泥沙。她注定不能拥月入怀。
第147章候卿已久
柳环顾御剑立在天上,俯瞰浩大河山,无垠大海,觉得心中空落。那种冰冷很快从心底滋生,寒意淌入她的经脉,她手足冰凉,如坠冰窟,仿佛要被冻僵。
霁月让她寻自己的一方清净之地,可那样的地方,又该在哪里呢?
齐长老猜测果然不错,霁月果然会偷偷放走这魔女!
我们就把她抓回庄,看当着所有弟子,霁月怎么解释!
云海中,四个圣人庄长老飞来,把柳环顾包围住,面露得意之色,不枉我们暗暗观察数日。
柳环顾微垂着头,一言不发,紫衣高高飘扬。
那些长老早已不服霁月,如今终于抓住她的把柄,顿时喜笑颜开,至于站在其中小小的金丹修士,他们还没放在眼里
为首的齐长老道:看吧,沈知水的女儿,果然也跟她爹一样,走上这条路。
我早说过她不是什么好人!
另一个长老附和:白费了这数十年圣人庄对她的教诲!
还有人想到渊风,顺势叹气:那妖孽骗了我们八百年,妖魔横行,此乃圣人庄的不幸。
妖魔横行,柳环顾微微笑起来,双目赤红如血,红光流动,那我想请问诸位长老,妖魔来犯时,是谁站在最前方?是谁破阵杀敌、护下七城?!
几位长老皆有些尴尬,左顾右看,佯装未听到。
柳环顾的笑容更甚,长老的记性真是不好,既然你们忘了,那我便帮你们回忆。是我们这些妖魔,护下了圣人庄、护下了七城。敢问圣人庄危难之时,诸位又在何方?啊,她摸了摸鬓发,那时齐长老正外出游历。
齐长老闻言,面色稍霁。
柳环顾话锋一转,可我怎么听说,那时长老在东海逡巡,看着黑压压的水族,不敢过来相援呢?
齐长老喝道:不要被魔蛊惑,先将她拿下!
四人站东西南北四角,手捏印诀,当空一张金色巨网笼下,数百道灿灿华光,把柳环顾紧紧困在其中。
金线腐蚀皮肉,血汩汩流出,染红一袭紫衣。
一位长老道:这张用浩然正气凝成的乾坤网,就是专门对付你这样的魔物!
柳环顾身形微晃,撑剑半跪在地,一道道淡绯血迹从剑刃流下。
她已伤痕累累,偏偏笑意盈盈,问:诸君为何不回答我呢?水族入侵时,为何是我们这样的妖魔,挡在你们之前呢?
齐长老面沉如水:何必和魔讲道理,诸位,让我们一举把她擒回,看那霁月作何解释。
他们想到唾手可得的有为剑与圣人之位,相对一笑,手下更加用力。金网华光大盛,照得夜如白昼,地上蜿蜒的血痕已积成小洼。
柳环顾全身不禁发颤,竭力让自己不倒在地上,冷汗不断滚落。
心中那股冷意更甚,冻得她四体俱僵,连呼吸都冒着寒气。
怎么会这么冷呢?
她竭力抬头,看着这手持乾坤网的四人他们无一不是气度高华,儒衫风雅,若不站在此鲜血淋漓之地,活脱脱一位当世大儒,再口吐几句礼仪道德,便有许多恭恭敬敬地唤其夫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