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做了什么?他将自己的天赋,用在对付自己人身上。他无颜生,也无颜死。生不能面对苍生百姓,死不能面对曾经的战友。
或许他一开始,就不该存在于这世上。当年早死的,如果不是大哥,而是他该多好。
谢玄辰在满目血红之间,听到有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喊:“他是灭羯人、平南唐、开国立朝的大英雄,你们凭什么这样对他……”
灭羯人,平南唐,开国立朝,这是谁?
这好像是他。那说话的人是谁?
谢玄辰心生疑问,短暂地恢复思考能力。紧接着,他又听到那个声音哭着喊:“他只是生病了,又不是什么罪犯。”
他只是生病了。
谢玄辰眼眶忽然一酸,幸好他现在眼睛本来就是红的,没人能发现端倪。世人都惧他厌他恨他,连他的父亲也咒骂他,怎么可以将屠刀挥向亲友。唯有一个人,可以毫不顾忌地对世人喊,说他只是病了。
一片颠倒扭曲的血影中,所有东西都对他张牙舞爪,避如蛇蝎。唯有一个人,逆着人流,慢慢向他走来。
谢玄辰想起来她是谁了,她是慕明棠,他的新王妃。
慕明棠吼完了众人,用力擦干眼泪,朝谢玄辰走去。
“王爷,是我。我是慕明棠。”
慕明棠一边说一边朝他走去,谢玄济看到紧紧皱着眉,喊道:“你疯了?”周围人也全副武装,试图阻止她。
“王妃,危险。”
慕明棠却熟视无睹,充耳不闻。她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众人想拉她又不敢靠近谢玄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慕明棠从众多尖刀利刃中分出一条路,逆着人流,朝谢玄辰走去:“是我,王爷。”
慕明棠最开始还试图擦眼泪,后来发现眼泪怎么擦都不会完,索性不管了。她渐渐已经离谢玄辰很近了,那个距离,是所有活人都没有办法靠近的位置。
满院兵甲,寂静无声。人人都有武艺傍身,每人手中都有利器护体,场上随便一个人就能轻松打败慕明棠。然而这一刻,众人俱沉默地盯着那个柔弱的女子。就连负责贴身护卫谢玄济的晋王府侍卫长,此刻都用力握着剑柄,手心浸满了汗,眼睛却定定看着慕明棠,根本无暇注意自己的职责。
谢玄辰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向他靠近,汹涌的杀意告诉他,杀,靠近者一个不留!但是又有另一个声音提醒他,她和那些人不一样,她不能杀。
两个完全相反的声音在他脑子中相互角力,往来拉锯,刺激得他脑子一抽一抽地疼。谢玄辰忍耐不及,手上忽然一动,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这位岐阳王妃怕是要香消玉殒了,然而下一刻,却看到慕明棠安然无恙,谢玄辰伸手拍向自己的额头,看起来极为痛苦。
慕明棠终于靠近了,她顾不上眼泪,伸手抱住谢玄辰的胳膊,试图阻止他的动作:“王爷,我回来了。我们回去睡一觉就好了,你不要伤害自己。”
谢玄济看着真是又心惊又震撼,他忍不住想提醒慕明棠,狂躁状态的人不能碰他的手,慕明棠这样不是自己找死吗?
可是谢玄济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其余人也俱是如此,满院铁甲,此刻都无声地看着柔弱的岐阳王妃围在猛虎身边,甚至试图用自己兔子一样的力量阻止猛虎自残。谢玄辰用仅剩的理智,推开慕明棠,说:“我已经好了,你离我远点。”
谢玄辰把慕明棠推开,她又自己跑回来,像牛皮糖一样甩不掉:“你好了的话我扶你回去,我这就叫太医,他们一定能治好你。”
谢玄辰推了好几次都推不走,明明方才那些粗壮武人,他一巴掌就能送走一个,偏偏慕明棠怎么都甩不开。谢玄辰本来就在极力抑制自己脑子里的狂躁,此刻他觉得他胳膊上的青筋都在跳:“走开!”
“我就住在这里,你让我去哪里?王爷,我们回家吧。”
不知道哪一个词戳到了谢玄辰,这回他没有再推开慕明棠。可是慕明棠仅仅扶着他往前走了两步,谢玄辰忽然浑身脱力,朝地上栽去。
“王爷,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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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殿内,谢瑞猛地把一叠奏折扫到地上,笔墨摔落的声音噼里啪啦,众人低着头忍着,没人敢躲。
谢瑞是真的气狠了,他摔了东西,又走到众人前面,一个个指着骂:“朕让你们好生看着他,你们呢?一个个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结果他悄悄清醒了这么久,都解开了锁链,走到了殿外,你们还不知道!”
没人敢说话,由着皇帝骂。谢瑞从太医到大理寺再到谢玄济,每个都痛骂了一遍,最后气得头晕:“你们可真是好极了,不愧是朕的好臣子,好儿子!晋王,他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
谢玄济真是嘴里发苦,他真不知道,他也想知道谢玄辰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
而且谢玄济心里有一个很不好的猜测,多半是那次他去玉麟堂和慕明棠说话,谢玄辰中途吐血的时候,谢玄辰就清醒了。之后谢玄辰装作体力不支,再度昏迷,其实,并没有。
心腹提醒过谢玄济兵者多诈,谢玄济明明上了心,结果还是中计了。谢玄济原先不敢告诉皇帝谢玄辰醒来过,现在猜到了原委,更不敢告诉了。他若是说出来,和堂嫂不清不楚都是轻的了,光隐瞒不报、欺上罔下之罪,皇帝就能治他个欺君。
从一开始说了谎,之后就要一直瞒下去。谢玄济只能咬着牙,说:“儿臣不知。”
皇帝气的不轻,但是他骂归骂,还真没想过谢玄济骗他这件事。皇帝其实明白自己在迁怒,谢玄济虽然住在谢玄辰邻府,但是两府不通,谢玄辰又一个人关在寝殿里,他中途醒来,只要存心隐瞒,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谢玄济怎么能知道。
皇帝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儿子还真知道,并且骗了他很久。
皇帝发泄过怒火后,理智慢慢回来了。他感到有些地方不对劲:“不对,他即便醒来,仅凭一个人也没法挣脱锁链。他刚刚发疯、体力完好的时候,也不曾挣脱玄铁链,为何经过了这么久的消耗,他反而有能耐摆脱枷锁了呢?”
这件事没人知道,谢玄济也想不懂为什么。谢玄辰沉吟片刻,出列问:“父皇,您的钥匙,可在?”
皇帝点头,他的那把钥匙都是和国玺一起保存的。关谢玄辰的钥匙丢了,严重程度不亚于丢了玉玺。
那就奇怪了,谢玄济皱眉,说道:“儿臣的也在。儿臣自从拿到钥匙后每日查看三次,从未离身。何况,就算儿臣不慎,钥匙被人偷偷换走,父皇的钥匙锁在禁宫,也断不会流落在外。两把钥匙缺一不可,他到底是如何开了锁?”
这时候,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大理寺卿说:“陛下,晋王,有两把钥匙才能开锁,但是开锁,未必一定需要钥匙。”
皇帝皱眉,抬手道:“容禀。”
大理寺卿拱手,半垂着眼皮说道:“民间有异人,可以凭推算弹珠位置而开锁。大理寺牢狱中不乏有入户盗窃的贼子,其中有些便精通开锁之术。”
谢玄济接话道:“可是,民间的铜锁构造简单,被撬开便罢了,朝廷钦制的刑锁,以前从未听说过出事。”
大理寺卿袖着手没说话,谢玄济说完,自己也明白了。都被逮住了,在监狱里撬朝廷的锁,嫌命长吗?
所以,他们要感谢民间的奇人异士给面子?谢玄济无奈之中,脑海中猛地闪过一道亮光。
民间,奇人异士……对了,慕明棠。慕明棠出身民间,家里做过古玩生意,还在北逃路上认识了很多人。这些三教九流之术,还有谁,比她更清楚?
而且,那天他突袭岐阳王府的时候,慕明棠的表现也很奇怪。他当时被镇住了,现在再回想,其实慕明棠的举止有许多疑点。她当时站在屏风内,依谢玄济两次观察,慕明棠并不住在寝殿。那她为什么要在谢玄辰的寝殿里换衣服?
这根本说不通。整个岐阳王府,只有慕明棠全天接触谢玄辰,她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