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翩饮下几口柠檬水,对着墙观察了一会儿,不久便发现了症结:“咦,你这摄影室,开在阿联酋,似乎没有一个阿拉伯女人。我记得以前爱德华说,你是和本地人谈过恋爱的。”
乔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黯然:“她不让我拍,你们应该也知道,没有经过对方允许,阿联酋是严禁给黑纱女人拍照的。”
“这样啊……”连翩的声音低了下来。
似乎是为了弥补连翩的失落,乔治又补充道:“她虽然不让我拍照,却很喜欢我给女人拍的照片,每张都细细地看。她说她其实很羡慕这些张扬的女孩,只是,她不能这样。”
连翩耸耸肩,叹息一声:“我还是觉得可惜,好不容易跟本地女人谈一场恋爱,连张照片也没能留下。”
乔治顿了顿,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其实,照片倒是有一张,不过不是我照的。”出乎意料地,乔治把目光移到我身上,“cece,是你照的。”
“我?”我惊了一跳,大为困惑,“我什么时候照过?”
乔治没有马上回答我,他走近照片墙,把手探向其中一张照片,我这才发现这张照片上方探出了一点白线,似乎后面还藏有什么东西。他一手扶住照片,一手打开木夹,迅速从后方抽出了什么。我心中好奇,伸过头去看,待照片清清楚楚呈现在眼前时,手心一颤,那盛着柠檬水的玻璃杯,“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水泽和玻璃碎片晕染了一地,我忙不迭地道歉,眼神却还落在那张照片上。时间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久到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容貌,可这场景、这婚纱、这姿态、这满身的宝饰,我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如同一根刺,冷不防便会扎在心上。
这是穆萨的妻子、阿尤布的妹妹,这是我仅仅谋面一次的莱米丝。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机缘巧合的事。
可是,我细细回溯过往,隐约的头绪渐渐理出。婚礼后,乔治见到这张照片,主动要求我传给他保存;在阿莱茵时,爱德华便说乔治的阿拉伯已婚女友跑去找她,之后,穆萨又接到电话,说莱米丝就在阿布扎比……点滴毫无头绪的细节,竟因在此时此地串联起来,翻腾起难灭的情绪。
“cece,你没事吧?”乔治把地上的碎玻璃渣整理好,见我仍是恍惚,忍不住叫我的名字。
“居然是她……”我喃喃念着,头脑一阵浑噩,带着种说不出原由的泫然欲泣。
“什么居然是她?”乔治下意识地问了出来,沉吟两秒,神情立刻警惕起来:“cece,你不是会把事儿传播出去的那种人吧?”
传播出去?对,这的确是我脑海中闪过一瞬的卑鄙念头。或许并不需要传播,只要告诉穆萨就好了。按照他的性子,必定容不得背叛发生。
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没有证据、也没有念想去做一个破坏者。乔治要离开阿莱茵了,他和莱米丝之间再也不会有来往。仅凭我在婚礼上的一张新娘照片,能证明什么?最最重要的事,我的心底同情着她、愧怍着她,原本就是我将穆萨从她那里偷了过来,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指责她?我的爱情,原本也是背叛的产物啊。
乔治见我不语,皱起眉头,沉沉说道,“你应该知道,这种事情对于这里的穆斯林女孩意味着什么。不要为了你一时的口舌之快,毁了别人一生。”
我被他掷地有声的话语惊醒,心中寒凉艰涩,努力克制住排山倒海的情绪,强笑着开口:“我明白,我当然不会。”
连翩见情势不太对劲,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忙不迭地主动说道:“我也不会说的,放心好了,我们只是对你前女友的数量和质量感到惊奇,有点失态,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乔治凝重的神情放松了些许,点点头,不再追问这个话题:“行,那看得差不多了,我带你们去玩玩,楼上有个室内攀岩,有兴趣吗?”
“不了,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聊聊就好。”我仍在震惊之中,无心玩乐,只在摄影工作室的休息厅坐下来,提起精神和乔治聊天,他大概也觉出我状态不佳,并未言语太多。在适当的时候,我们作了临别的拥抱,相互祝福。他把我们送到楼下,道了声再见珍重,目送我们离开。
这一别,应是再无相见之日。
第132章生日
这是炎热、潮湿、无措的夏天,强烈的日光悬浮在车窗的玻璃之上,把我整个人都笼罩在那股火辣辣的热气之中,几乎令人窒息。m.lwxs520.乐文移动网
捂住脸,久久无法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中回过神,整个人仿佛一尊雕塑,就这样滞在座位里。衬衣的后背被汗水全部浸湿,遇上车内空调的冷风,一下子又凉得透彻。莱米丝的出轨,隐隐减少了我内心的歉疚,这本该是一条欢乐的线索啊。可是,在那一丁点的舒畅之后,心情反而跌进更深的无奈。
“汐汐……”连翩终于忍不住开口,试探着问,“我记得,你在阿联酋只参加过一次婚礼,那张照片是不是……”
“是的。”我明白她想要问什么,也心知隐瞒不下去,只是叮嘱道,“你知道了,也不要说,放在心里就好。”
“为什么啊?”连翩困惑不解,“事实就是事实,她都知道你的存在了,她丈夫也可以知道乔治的存在啊,只是诚实而已。”
“你应该知道,在阿联酋一夫多妻的体制下,男人有情人,是极易得到宽容和理解的,甚至连酋长都有好几个情人。可女人不一样,这打击对她,是摧毁性的。”
连翩皱起眉头:“只是告诉穆萨而已,又不是要传播出去,你没有必要这么善良地隐瞒啊。他要是理所应当地离婚了,你不就能和他一起了吗?”
她的嘴很快,也很坦诚,却是不知道其中的原委。我摇摇头,沉默数秒后,同她解释:“连翩,这不是善良不善良的问题。发生这样的事,原本就有我和穆萨的错误。如果穆萨不是忽略她,她又怎么会找别人排解?更何况,就算说了,就算他们离婚了,我和他也不一定会有好结果。”
连翩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为什么?因为你不是穆斯林?”
“有这个原因。”
连翩点点头,想了想说:“从我的角度上来想,我是无法接受为一个人信仰宗教的,更何况是男女界限这么分明的迪拜。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在这里做女人,太憋屈了。”连翩说着,看了看我颓丧的表情,又补充道,“不过,既然你对他这么难舍难分,与其像现在这样,也不如入教,让他娶你。看你觉得,什么东西更重要了。反正放我身上,我绝对不会。”
“土生土长的穆斯林,和半途入教的,是不同的。”我无力地解释,“他家有人是清真寺的阿訇,很传统。就算娶我,能够接受的极限,大概也就是娶我做二老婆。这还只是他那头的问题,除此以外,我还需要顾念别的因素,我的生活方式,我的思想观念,还有,我的父母……”
连翩怔怔地听着我的话,似乎正在努力吸收消化,良久,才叹了一句:“造孽啊。”
我偏过头去,艰难地咽下一口水,心中不胜悲哀。他结婚,我们不能在一起;他有正大光明的离婚理由,我们还是不能在一起。这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很微妙,既不能将其排遣于外,又不能将其深藏于内。它如掠身而去的一阵风,没有轮廓,没有重量,唯剩下漂浮缠绕的尘埃。
人的一生,总是难以圆满。贪慕爱情,就要背叛现实;成全现实,就要辜负爱情。立场的选择,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棋偏一步,便是迥然不同的结果。
我原本也只是想要行云流水地淡定生活,却总是在不经意间遇上乍起的风波。为情所惑,为欲所迷,为道德寻出口,为私念求转圜。没有莱米丝,穆萨的家庭不会允许他娶我;有了莱米丝,我的观念不允许自己嫁给他。因缘由果,孰是孰非,岂是几个字能够说清。
回到迪拜的时候,才是下午五点过。此时还在封斋,大街上空空荡荡,唯有热浪翻腾。种种思绪令我心神起伏,忍不住给穆萨发了一条短信:“今晚有安排吗?”
他很快回复:“没有的,你呢?”
“那就去棕榈岛吧,我做饺子给你开斋。”
“好。”还附上了一个笑脸。
只需他一个笑脸,我暗沉的情绪便消减下去,清理了一番杂思,给自己打打气。既然已经答应了缄口不言,就把这件事藏在心底,好好过余下的生活。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可笑,明明知道自己犯了错,可一旦发现所愧怍的人也犯了同样的错,似乎便能求得心理的平衡。
从房间的冰箱里取出之前赶的皮儿和调好的馅,我便自己打车去了棕榈岛。找出大碗和案板,先忙起了包馅儿。本以为穆萨要过些时候才会到,却没想到我刚包好六个饺子,他便如约抵达。
“这么快?”我迎上去,“我以为你饿了一天,会磨磨蹭蹭呢。”
“没吃过饺子,好奇。”他的声音很轻,有些虚弱,明显带着未曾裹腹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