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这种地方,常有野猫出没,许盛穿衣风格和邵湛截然不同,他把宽大的外套帽子拉起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下巴和鼻尖,身边围了一只猫。
那只猫并不怕他,许盛蹲着、手腕搭在膝盖上,时不时动动手指去逗它,许盛垂着眼再伸手勾它,猫“喵”一声跑了,紧接着眼前投下一片阴影,伸出去的手掌心里多了一样东西:“……”
邵湛松开手,那串黑绳钥匙落在许盛掌心:“这个?”
许盛勾着黑绳,“嗯”了一声。
邵湛这个身材比例怎么也跟“纤瘦”这个词扯不上关系,但许盛就是能穿出这种感觉,他指间勾着黑绳缓慢起身,用钥匙打开了仓库门。
门缓缓打开,仓库里很暗,满目的画具、画纸。
“带你看个地方,”许盛推开门说,“……你男朋友的秘密画室。”
比起画室,这里更像是许盛的另一个世界。
许盛把钥匙随手往脖间挂,像来过千百遍一样,三两步跨上去,坐在画架前,翻了翻边上那叠画纸,说:“当时我跟我妈吵完架,她让我把这些东西扔了,我没扔。”
邵湛一下忘了要跟他说翻车的事,也忘了说他今天早上起床拉开卧室门,就对上一夜没睡的许雅萍。
许盛说完,抬了头,宽大的帽子往下滑落:“昨天欠你的答案,今天补上。”
他骨子里那股不服管教的性子从没变过,还是那个顶着烈日站在检讨台上明知故犯肆意横行的许盛:“我不放弃。”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
许盛昨晚没睡好,整个人看起来很困倦,眼神却异常坚定:“不同意就背着她画,要是还有什么问题,那就遇到了再说。”
十七岁的少年,什么感情都来得很纯粹,喜欢总是轰轰烈烈,想摘星也总是义无反顾。
仓库外。
就在许盛说出“我不放弃”这四个字的同时,从昨晚就开始阴沉下去的天色终于压到了极点,顿时狂风大啸,整片黑压压的天空中央闪过一道雷光——那道光就像昨天晚上夜空里闪烁过的烟火,一瞬间照亮了整座城市。
与此同时,从天际传来一声很闷的惊雷声,这声音两人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轰隆隆”!
许盛:“……”
邵湛:“……”
是他们想的那样吗。
雷声笼罩在城市上空,又是一声“轰隆隆”!
接着许盛明确感觉到雷电破开整片天空,直直地冲着他们这间仓库劈下来,因为他浑身上下都像过了电似的,一下没了知觉。
许盛关于“不放弃”的发言才刚进行到一半,就被这道雷劈傻了。
但这次情况跟之前都不太一样。
这回是真的在下雨,外面暴雨倾盆而下,很快打湿了街道,雨点敲在仓库顶上,敲地“哐哐”作响——这场景和一年多前的那场暴雨逐渐重叠。
两人的意识逐渐抽离,世界开始旋转,天旋地转间,许盛和邵湛同时听见遥远时空以外传来的一句话。
“如果有选择,我可以不当许盛吗。”
“如果有选择,我可以不当邵湛吗。”
这是他们自己的声音。
“我又能变成谁?”
“又想变成什么样?”
许盛看到周遭的所有景物在急速碎片化,眼前略过很多场景,最先出现的一幕就是开学那天,他蹲在墙上,撞见了站在路灯下的邵湛。
无数细碎的碎片闪着光,他和邵湛仿佛置身一场盛大的烟火之中。他想抬手去触摸近在迟尺的邵湛,然而一瞬间转瞬即逝,但在那个瞬间他忽然找到了答案。
等许盛察觉到自己恢复活动之后,动了动手指,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手:“我们,换回来了?”
“换回来了。”
邵湛把那条黑绳项链拿下来,手指穿过许盛细软的头发,指腹贴在许盛颈后,帮他把钥匙戴上:“不出意外的话,雷应该以后都不会再出现。”
这场雷印证了邵湛之前的所有猜测,为什么他会和许盛互换身体?因为不想再做自己了。
为什么换回来?
因为接受了自己,又或者说,正是因为遇见了对方,所以他们才找回了自己。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似的,外头雷声停歇,雨势减弱,仓库外街道上行人显然没有受到雷声影响,只是抱怨着街上泥泞的水坑,撑着伞继续往车站走。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一切回到原来的位置。
第九十三章
他们出门都没带伞,好在现在雨势不大。
邵湛脱下外套、把外套罩在许盛头上:“把帽子戴上。”
早高峰时间过去,车站等车的行人少了很多,这才刚换回来,许盛没有想直接回家的念头,他手的温度和今天的天气一样凉,等车的时候没忍住在邵湛手背上轻轻蹭了一下,又叫了一声“哥哥”。
“哥哥,”许盛来的时候穿着邵湛那件衣服,现在披着邵湛的衣服躲雨,穿的还是那件,帽子松松垮垮地罩在头上,额前碎发微湿,然后他勾着邵湛的手说:“现在能叫了么,能去你家吗。”
邵湛家比较方便,没人。
邵湛刚才从仓库往外跑的时候还记着要和许盛说翻车的事儿,隔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对上许盛的眼睛就什么都忘了。
“能,”邵湛说,“有个要求。”
“?”
“今天别喊手疼。”
“……”
操。
许盛几乎一秒就回想起来“手疼”的场景和画面。
许盛现在对邵湛家熟得不行,熟门熟路地走在前面,反倒像是在回他自己家一样,他想摸钥匙,发现自己现在不是“邵湛”了,于是扬扬下巴说:“开门。”
邵湛看他一眼:“这到底是谁家。”
许盛:“你家不就是我家。”
门刚开,分不清是谁先靠近谁,邵湛把许盛往墙上压,许盛很自然地主动凑上去,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经过前几次的经验,许盛学会反客为主,他虽然平时一副很少打起精神的样子,要真想动、身上那股劲不比邵湛弱,说是“凑上去”不如说是“撞上去”。
许盛睁着眼,毫不掩饰地看着他:“接吻么。”
许盛手指浅浅地插进邵湛的头发里,扣着他靠近自己,控制不住地产生出某种强烈的不真实感。雷声和互换身体的经历就像一场奇妙的梦,但是触碰到邵湛的那一秒,唇齿交缠间,他抓住了那份真实。
这个吻还是没有章法。
完全凭借本能驱使,水滴顺着额前的碎发落下来,冰凉的雨水混在少年青涩又热烈的吻里,那股凉意转瞬即逝,最后被烧成了一团火。
两人一路淋着雨回来,即使有外套挡着,能淋湿的地方还是湿了个透。
邵湛差点在他身上失了魂,等手碰到许盛冰凉的腰腹,才勉强恢复理智,往后退一步:“先去洗澡。”
许盛睁开眼,帽子微微往后滑落,黑色耳钉显露出来,耳尖红得不可思议却不自知,还试图继续纵火:“一起?”
邵湛骨节分明的手指点在许盛额头上,将他推开,怕他感冒:“洗快点。”
许盛这才觉得没劲,撩不动,老实往后靠了靠,倚着墙说:“哦。”
许盛没带换洗衣服,反正最近穿邵湛的衣服都穿惯了,洗完澡裸着上身,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拉开浴室门说:“衣服忘拿了,我想穿你衣柜里那件衬衫。”
许盛有自己审美,邵湛衣柜里的衣服他不是每件都愿意穿,挑得很。
邵湛问:“哪件?”
许盛:“带黑色领带的那件。”
这件衣服许盛印象很深,简约的白色衬衫,但是衬衫上还带了一条充当“领带”的黑色飘带。他当时翻衣柜的时候就在想邵湛怎么会有这种浮夸张扬的衣服。
邵湛找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件:“这是我初中校服,你真要穿?”
南平教学质量不怎么样,校服却是出了名的好看,两套校服,一套运动装,另一套就是这件衬衫正装。
南平中学正式场合少,所以这件衣服他很少穿。
许盛听到“初中校服”之后更有兴趣了。
他接过衣服,低下头咬着钥匙穿衣服,防止钥匙滑到后面去,脖颈线条流畅漂亮,这套衬衫边上的黑色飘带他懒得系,任由它垂在两侧。
“同学,”许盛就这么衣冠不整地倚在卧室门口看他,衣领大开,详装不识,颇为轻佻地搭讪说,“你哪个班的,认识一下?”
邵湛虽然很少穿这件,但这件衣服具有代表性,还是勾起了他初中的记忆。许盛这样站在他面前,真像是隔壁班级新转过来的同学。
还是不学无术的那种。
许盛本来只是开玩笑,但是话说到这里,转了个弯:“要是能穿越时空的话,我就穿过来罩你,谁敢说你一句我揍谁。”
还能成为你的朋友,家人,爱人,你缺的都想给你。
不用穿越时空,邵湛看着他心说,你已经来了。
许盛很快意识到穿邵湛以前学校的校服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手容易疼,而且这次不光手疼,腿也疼。
两人实在压抑太久,毕竟经历过看得见但不能摸的日子。
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看什么都顺眼多了,想干点什么也方便。
许盛衣领本就敞着,剩下好几颗扣子没扣上,深深凹陷下去的锁骨一览无余,穿着比没穿更刺激感官。黑色飘带因为动作晃动、一侧缠在脖子上。
“……”
直到腿被磨得疼了他才低低地“操”了一声,哑着声说:“能不能快点。”
邵湛低头,眼底晦暗不明,唇狠狠地落在许盛嘴角处,他的吻毫不克制地压下来,然后又往下移了几寸,隔着黑色飘带在少年突起的喉结处咬了一下说:“隔壁班的小同学,你翻脸不认人的速度倒是挺快。”
刚才还喊哥哥,自己爽完就不管了。
许盛最后换上件正经衣服回家之前,对着镜子发现锁骨那儿红了一片,他无奈地只能把外套拉链拉上:“操,你他妈就不能换个地方咬吗。”
他打算回去和许雅萍聊一聊画画的事儿,被邵湛这么一弄,连等会儿回家要怎么和许雅萍说画画的事儿都忘了。
邵湛也是在许盛走后一段时间才想起来翻车的事还没说,理智都在许盛身上燃烧殆尽了,哪儿还能得想到什么许雅萍。
等他想起来这件事,给许盛打电话,电话对面传来回应:“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许盛上了车才发现手机没电了,还好出门的时候在口袋里塞了点零钱。
许盛没把手机没电当回事,他每天都有关注邵湛在他家里的情况,也时常得到邵湛自信的反馈,完全没想过许雅萍这边会出什么问题,直到他推开门,对上许雅萍略显复杂的眼睛。
“妈,你怎么在沙发上坐着,”许盛换了鞋,头发刚干,有两缕头发凌乱地翘着,“昨晚没睡好吗?”
许雅萍从昨天起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变过,想了很多东西,也存了满肚子的话想跟许盛说,但是早上从卧室走出来的还是第二人格“许湛”。
许雅萍没说话,打量许盛许久,看得许盛心里发毛,他在许雅萍身边缓缓蹲下身,少年收起浑身的棱角,语调平和地问她:“怎么了?”
许雅萍几乎是一秒就确定了。
这是许盛。
许雅萍眼眶微红,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哭,也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抱抱他:“你回来了。”
一语双关,许雅萍口中的“回来”和许盛理解的回来不是一个意思。
许盛“嗯”了一声说:“突然下雨,路上耽搁了。”
他不知道邵湛早上出门的时候用了什么借口,只能模糊带过。
许盛正要说:妈,我还是想画画。
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出口,许雅萍忽然说了一句:“对不起。”
许盛愣住。
许雅萍她侧过头,极快地用手背将眼泪抹去,快得许盛以为这可能是幻觉,许雅萍声音哽咽地说:“你要是喜欢画画,就去画吧。”
“……”
许盛觉得这没准真的是幻觉也不一定。
许雅萍接着说:“许湛说的话都很对,可惜妈现在才明白。”
许盛彻底傻了。
等会儿,许湛又他妈是谁?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从哪里来的?
他那句跑到嘴边的“画画”戛然而止。
任谁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打算和家长好好谈一谈之前没能解决的问题,结果家长是这个反应,都会感到十分迷惑。
许盛完全没有顾得上为“你喜欢画画就继续画吧”这句话做出任何反应,连高兴的心情都没有。
他隐约察觉到,这个家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许雅萍说到最后,又沉默两秒,才试探着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最好还是去精神病院看一下吧。”
许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病总得治,”许雅萍平静地说,“妈在网上查过了,可以去精神专科医院挂精神科或精神心理科。”
许盛发现他今天早上被雷劈这件事,都没有现在发生的事情刺激:“???”
他什么病需要去精神病院治?
许盛试图插话:“不是,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许雅萍:“虽然这样可能对许湛不公平,但他的出现本来就是一个意外,这个病很复杂,他如果一直存在,会危害到你的。”
“……”
许盛怀疑被雷劈的不是他和邵湛,是他妈。
“妈,”许盛最后捕捉到那个‘湛’字,恍恍惚惚地起身,“我手机没电了,先回房间冲个电。”
手机充上电之后,隔十几秒,屏幕上才显示开机界面。
许盛脑子里一团乱,几次输错密码。
等他点开微信,这才看到邵湛一个小时前发过来的留言:你妈昨天发现我不是你。
后面还有一条。
-我说我是你的第二人格。
许盛:“……”
这么重要的事情不早说?
许盛眼前一黑。
回家之前他以为接下来最大的磨难就是说服他妈,万万没想到留给他的最后任务是让他装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