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邵湛努力调动自己全身上下所有情绪,想喊得热情一些。然而他很多年前就没再叫过这个字,他对母亲的印象停留在无止境的争吵和一句无奈地告别,女人的面容都已经模糊不清,再加上他平时说话语调冷惯了,所以这声“妈”并没有达到它应有的效果。
许雅萍只觉得今天儿子看起来格外冷淡。
冷淡得让她手足无措,但她转念一想,她和许盛上次见面以吵架告终,于是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生气?
生什么气。
完全没有收到这部分提示的邵湛沉默了两秒。
这两秒沉默让许雅萍认定了这个事实:“你就是在生我的气,妈反省过了,上次我说话过分了些。”
邵湛只能含糊其辞,接过话:“没有,我也有错。”
邵湛这话说得没问题,但是语气是掩盖不住的冷然。
少年站在她面前,眼底没什么有波动,并且这次回来十分罕见地穿了身校服、校服外套拉到顶上,一副拒绝沟通的架势……这孩子语气里的冷淡都快溢出来了还没有!
许雅萍心凉了半截。
吃饭的时候,许雅萍平复好心情,试图和“许盛”多聊聊,她把菜从厨房间端出来,端的时候邵湛帮了忙。
许雅萍开玩笑道:“谢谢儿子。”
邵湛把汤搁在桌上,不太适应这个称呼:“不用谢。”
许雅萍:“最近在学校里感觉怎么样?”
邵湛:“还行。”
“汤你尝尝,味道淡吗,淡的话我再多加两勺盐。”
“不用。”
“老师跟我说你最近表现不错,数学成绩提高不少,说你有潜力……”
“哦。”
许雅萍哽住:“你……”你能不能多说两个字。
邵湛夹了一筷子菜,并不打算跟她多说,祸从口出,于是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把许雅萍的话堵上:“吃饭的时候少说话。”
许雅萍:“…………”
许雅萍平时在临江六中家长群里经常看到一些“孩子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危险发言,她每每看到都不当回事,她和许盛除了在画画这件事上有过争执,在其他时候许盛都很懂事,气过之后知道怎么哄她,只要许盛愿意,就是楼下七十岁大妈都能哄得服服帖帖。
一年多前,她和许盛吵得最厉害的那次,乌云汇聚成片,压在整座城市上空。
顷刻后,窗外响了一声雷,大雨倾盆而下。
那段时间她被公司裁员压力压得喘不过气,许盛又跟她犟,好像一瞬间所有事情都脱离了预想和掌控,她找闺蜜倾诉,挂断电话之后躲在阳台安静无声地哭了一场。
第二天许盛给她买了一束花,当时她正在拖地、弯着腰,许盛缓缓蹲下来,单膝跪在地上视线和她平齐,把手里那束花递过去:“路过花店看到,觉得它跟你一样漂亮就买了。”
是一束很漂亮的百合。
吃过饭后,邵湛为了表现亲近,特意洗了碗,但是他浑然不知自己那句“我来吧”说得有多没有感情,跟之前会拿着花说“你很漂亮”的许盛差了不止几条街。更不知道许雅萍坐在餐厅里的眼神是多么受伤、多么复杂。
她看着“许盛”,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袭来,她意识到亲子关系产生了一丝裂缝!
邵湛自觉表现不错。
洗过碗之后,他推开许盛房间的门,以写作业为借口关了门,总算能喘口气。
房间是很私人的东西,两人确定关系之后邵湛多少也想过会以什么方式来许盛家,看看他的房间,生活过的地方。
现在这种情况过于意外,刚才进来放东西的时候没来得及细看,邵湛在门口站了会儿,发现许盛房间里的摆设并不多,但每样都很有意思,靠近书桌的墙上贴了张设计海报、书架上摆着一个很小的白玉色石膏人头像摆件,卷发,脖颈纤长,眼窝深邃。
他对着那个石膏头像拍了张照片,然后拉开座椅,给许盛发过去,顺便发过去一句“吃饭了没”。
没几分钟,手机响起提示音:邵湛邀请你进行视频通话。
“还没吃,”视频刚接通,许盛那边的画面乱晃,只有尾音上扬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出来,晃过熟悉的物件和摆设,最后定格在一只手上,“刚点完外卖。”
那只手在调整摄像头角度,骨节凌厉地曲起,腕骨突出,手指上还沾着水。
调整完之后,许盛才出现在镜头中央,他洗完澡之后换了衣服,头发还湿着:“你应付完我妈了?”
“我吃饭吃得心惊肉跳,”邵湛说,“你倒是舒服。”
许盛刚洗完澡出来,邵湛家里没别人,干什么都没有心理负担:“我妈也就偶尔在家,她工作日得上班,周末大概率加班,你能撞到她特意请假回家下厨……这运气也是难得。”
许盛又问:“我妈没觉得哪儿不对劲吧。”
邵湛:“应该没有。”
也是。
许盛三两下擦完头发,他忽略了视频对面这位爷杀人于无形的性格气场,被邵湛的智商迷惑,表示放心。
许盛坐在客厅沙发上,打量起这套房间,唯一的感受就是没什么人气,和邵湛给人的感觉一样。
邵湛有点洁癖,所以整间房都可以用两个词形容:整洁,空。
许盛的手带着镜头往客厅边上的墙上晃,隐约能看到墙上贴着几张学校通知书模样的纸张:“那是什么,奖状?”
邵湛:“处分通知。”
许盛:“……”
许盛深受震撼,他懒懒散散地抓着手机走过去,发现墙上贴着的还真是处分通知书,全是当校霸那些年留下的“勋章”,最醒目的一张上第一句就是“初三九班邵湛同学,打架滋事”。
这里放着邵湛所有劣迹斑斑的证明。
打架,翘课……
许盛眼前仿佛勾勒出一张和现在的邵湛相似,又截然不同的脸。
这些邵湛都没扔,过去才构成了现在的他,他不是从无数奖章里走出来的“好学生”。
“你这处分书比我拿得多多了。”许盛扫了一眼说。
邵湛:“你也很强,六打一。”
许盛“操”了一声:“都是谣言,不知道谁传的,更他妈扯的是你还真打了……”
许盛这话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第一次打雷之后,两个人说要好好维持对方的人设,最后崩了个彻底,邵湛还顺便帮许盛坐稳了校霸这个位置,让他在校霸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邵湛发现哪怕是暂时待在对方的身体里,只要一碰到他,思绪就忍不住往许盛这个人身上绕,他看着许盛像狐狸似的眯起的眼,把话题绕回去:“洗澡了?”
许盛打个哈欠:“嗯,困。”
订外卖,吃完睡觉。
许盛承认自己过得确实舒坦。
邵湛:“洗的时候闭眼了吗。”
许盛:“……”
许盛喝醉酒之后主动撩拨邵湛的那股劲显然没有延续到“洗澡”这件事上。
“下次不用闭,”邵湛说,“都看过了,不光看过,你还……”
后面两个字都不用邵湛说,许盛还记得邵湛抓着他的手领着他往上摁的感受,掌心滚烫。
许盛的手触在“切断通话”附近,说不过就打算溜:“我外卖到了。”
邵湛提醒他:“记得把作业写了。”
邵湛一想到那句北大青鸟就头疼,也知道凡事没办法一蹴而就,只能先督促他写作业:“有不会的问我。”
许盛是真的有点困了,“哦”了一声。
许盛下线之前最后又问了一遍:“我妈真没觉得哪儿不对?”
邵湛心说自己该做的都做了,尽力展现出自己的热情,帮忙端菜洗碗,许盛妈妈问的问题也都答了:“没有。”
另一边,许雅萍正忧心忡忡地琢磨“许盛”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反应那么冷淡,担忧母子关系破裂,她焦虑之下连刷十几篇微信热门文章,最后平息心情,想了想又点开儿子的聊天框,决心做点什么。
邵湛这边电话刚挂,手机很快又响了。
妈:分享好文——《亲子关系的维护:沟通很重要》。
邵湛手指一顿。
这篇发完,紧接着又是一篇。
妈:分享好文——《多少家庭多少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关系,就是毁在“你不懂我”!以下几点交流大忌,你中招了吗?!》
邵湛:“……?”
邵湛看不懂这操作,但他有听说过一些家长喜欢给孩子发一些莫名其妙的文章分享,这是家长和孩子之间常见的沟通模式。
-你妈经常给你转发一些莫名其妙的文章?
许盛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吃饭,反应两秒才反应过来邵湛这是什么意思。
他心说应该又是一些关于食品安全和展望人生未来的毒文章,这些许雅萍确实经常发,尤其喜欢发类似“学习的重要性”、“学习改变命运,走出属于自己的人生路”、“地沟油的危害”,单手回复:嗯,不用理她。
假期第一天。
两人各自睡在对方床上,睁着眼,窗外繁星漫天,隐约察觉到这次一脚踏进了对方最隐蔽的、也最不为人知那片区域。
而许雅萍翻来覆去睡不着,发出去的文章石沉大海,许盛连回应都没有,她满脑子都在想:我和许盛的关系是不是要破裂了。
第八十四章
这天晚上,C市悄无声息地下了一场雨,雷声隐隐。
邵湛床上有股极淡的味道,像凌冽的薄荷,许盛睡觉之前给邵湛发了会儿消息,然后被这股味道拥着、这晚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一年前那场暴雨。
许盛和许雅萍这么多年来,只在画画这个事情上吵过架,就算是吵,事后许盛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哄哄她,少年争吵时有多狠、单膝跪地递花过去的样子就有多温柔,他暗暗藏下浑身的刺,最后叹口气,屈从许雅萍的“期望”和“控制”。
许雅萍其实不敢在许盛面前哭,她要强惯了,但是那束花出现在面前的一瞬间,所有压力击溃了理智:“谢谢,很漂亮,妈很喜欢。”
没有人生来就会为人父母、为人子女,观念难免碰撞,也不是每件事都能找到迅速且合理的解决方法。
许盛上高中之后填了住宿志愿,许雅萍工作忙,加上临江六中教育制度就是封闭式管理,也没觉得不对,她不会纵容孩子:“住宿也好,你这个年纪是该独立生活了,得学会自己安排规划好自己的时间。”
许盛打趣道:“我不在家,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许雅萍笑了:“说的什么话,我是你妈还是你是我妈?”
两人联系变减少,其实也是为了减少摩擦。
所以许雅萍一直觉得她和许盛的关系不算差,除了有些许盛成绩上的问题,还有……画画上的问题。
许盛这个梦做得很没逻辑,时间线从那束花开始往回倒,最后停在窗外倾盆而下的雨,以及一声从遥远天际劈下来的雷。
雷电闪烁,黑夜中破出一道亮入白昼的光,仿佛要将天空劈成两半。
那天他把所有和画画有关的东西都锁进仓库,钥匙到底没舍得扔,挂在黑绳上、藏在胸口,他躺在床上,睡前脑海里划过一个念头:如果有选择,他可以不当许盛吗。
邵湛也做了一个梦。
可能是太久没有叫过“妈”这个称呼,他梦见了他妈妈走的那一天。
然后又梦到警车,梦到淅淅沥沥的雨。
紧接着,他好像听到一句话,那句话模糊不清,唯一可以分辨出——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如果有选择,他可以不当邵湛吗。
这只是瞬息之间的念头,那念头很快又转化成另一个问题:不当邵湛的话,他又能变成谁?又想变成什么样?
就像几乎每个人都会去想象一个无意义的念头:世界上会有另一个我吗,如果有,他现在正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许盛第二天醒过来才发现昨晚下过雨,他抓抓头发,梦里的内容已经记不太清,仔细回想好像确实听到了雷声。他透过窗,看到窗外湿漉漉的街景。
-起了没。
-昨天晚上下雨了。
许盛给邵湛发完消息,拎着伞下楼买早饭,距离最近的早餐店布置简单,市井气息扑面而来。这个点正是用餐高峰期,哪怕外面多加了几桌桌椅,也还是需要等位。
许盛在边上等着也不觉得无聊,就像画速写的时候需要观察,他习惯用目光去捕捉场景,早餐店老板是一对夫妻,约莫五十来岁,样貌淳朴。
等外面坐着吃饭的一桌人结账离开,许盛才坐下点单:“两个包子,一份豆腐脑,谢谢。”
“八块。”
许盛付过钱之后,邵湛刚好回消息。
S:起了。
许盛问:我妈呢?
S:说是周末加班,一大早就出去了,留了张纸条。
许雅萍常加班,现在看也是一桩好事,怕的就是她一直待家里和邵湛面对面,容易露馅。
许盛:那就好,你要愿意的话可以出去转转,附近有两家展馆还不错。
S回过来一张截图,就是他和“自己”聊天界面的截图。
许盛:?
S:你昨天跑太快,没来得及问。
S:什么时候改的备注。
那三个字的备注是许盛自己改的,他当然记得,就是之前备注是给自己看,现在身份调换,备注对象本人对着这个备注难免有些羞耻。
许盛克服羞耻心回:男朋友,有问题吗。
S:没有。
S:许同学很自觉,值得表扬。
邵湛偶尔会一本正经地发句玩笑话。
怎么会有问题,两人现在唯一的问题可能是想用自己的身份接触对方,许盛看了眼时间,发现假期才过去半天,等下一次雷响不知道要等到哪天。
许盛聊到一半放下手机吃早饭,本来没觉得哪儿不对,直到后来有位客人点了跟他一样的餐,那人显然是常客:“十块,老板娘我都给您算好了,整的,不劳烦您找了。”
许盛低头看看自己的,八块,还额外附赠一杯豆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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