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道黑色的镂空院门,不大,宋谨顺着看过去,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
隔着门和周围的树影,看不清脸,但宋谨知道是宋星阑。
宋谨放下书,抱起葡萄柚,下了楼。
他打开大门,走下台阶,穿过院子的小径,走到院门前,隔着门栏,看见宋星阑站在那里,黑色的外套,面容被镂空雕栏切割得不甚分明,但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
“哥。”宋星阑站在门外,叫他。
“你说过不会来打扰我的。”葡萄柚在怀里挣扎了一下,宋谨将它放到地上,说。
“来看看。”宋星阑说,“本来站一会儿就准备走的。”
“葡萄柚发现你了。”宋谨低头看着那只很没有出息地在扒门缝、想要出去与宋星阑会面的肥橘,说,“以前没觉得它眼神这么好。”
宋星阑蹲下身,伸出手指,跟葡萄柚在缝隙里击了个掌,然后他站起来,抬眼,目光穿过门栏的花纹,看着宋谨,问:“晚饭吃了吗。”
“没有。”天有点凉,宋谨把毛衣袖子往下扯了一点,说,“晚点再吃,还不饿。”
“嗯。”宋星阑往前走了一步,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很小的东西,隔着门递进去,说,“飞机上一个小孩给我的,他说很甜。”
是一颗包装精致的小糖果,在傍晚昏暗的光线里,折射着漂亮的光。
宋谨想起小时候,他和宋星阑都爱吃糖,但没有为此争抢过,因为宋谨都会把糖多分一些给宋星阑。他们坐在房间落地窗前的地毯上,一边等待窗外天空中飞过的小鸟一边吃糖,偶尔宋谨还会拿纸巾替宋星阑擦擦口水。
小孩子好像都挺喜欢吃糖的,童年的那抹甜味有时候很容易在岁月里消散,让人以为没有存在过,但仔细回忆起来,其实多少都能想起一些,至少当时愉快单纯的心情,从不作假。
宋谨抬手,接过那颗糖,问:“你不吃吗。”
好像有点幼稚,一颗糖而已,却弄得这样郑重其事,仿佛两个偷偷会面分享糖果的小孩。
“小时候都是你让给我。”宋星阑凝视着宋谨低垂的眉眼,说,“以后都给你。”
宋谨捏了捏糖果的包装,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笑了一下,但眼睛又很酸。
宋星阑记得的东西不比他少,在他们幼年为数不多的相处记忆里,一点一滴都因为后来的分离而变得难以忘怀,只是曾经的宋星阑将它们套上了恨意,被蒙蔽也好,扭曲偏执也好,使得他们越走越远,彼此的距离里满是血泪和仇恨。
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宋谨从来都是这样认为的,但他总忍不住幻想,如果宋星阑没有那样做,该有多好。
“你要说到做到。”宋谨抬起头,隔着黑色的雕纹,望向宋星阑的眼睛,说。
“会的。”宋星阑回答。
天际挂着一轮淡薄的弯月,凉风吹动早春的叶,他们站着对视,虽然仍隔着一道门,可那真的已经是很近的距离了。
葡萄柚站在他们之间,突然抬起头,望着昏黄天空中划过的一道流星,喵了一声。
第44章
天气渐渐热了,宋星阑在忙着多伦多方面的最后交接,国内的公司也早已开始运行,等宋星阑回来后,会把重心转移到这里。
应该是真的很忙,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国,倒是宋谨有次实在忍不住,主动给宋星阑打了电话。
“喂。”
对面的声音有些空,也有点低哑,听起来似乎很累。
“一直想问你。”宋谨站在客厅里,犹豫了一下,说,“这栋房子里,哪里有摄像头?”
自从那年看过自己的视频之后,宋谨对这类事物有着后遗症般的抵触和警惕。他在搬进来之后仔细地观察过,客厅里有两个摄像头,楼层走廊里各有两个,但不知道房间里是否会有。他担心过,因为无法完全信任宋星阑,又觉得自己瞎猜也是徒劳,所以决定亲口问问。
“客厅,走廊,还有大门。”宋星阑说,“其他没有了。”
他问:“你担心我在房间和洗手间装摄像头?”
明明是宋星阑最初有错在先,然而现在被他这样一问,宋谨倒觉得好像是自己怀疑过甚疑神疑鬼,于是他说:“没有,只是问一下。”
宋谨其实还想问,摄像头的监视屏是不是连着你那边。
但这个问题似乎过于尖锐,况且宋谨觉得宋星阑总不可能空到会专门监视自己在家的日常生活,因为那很平淡无聊,没什么可看的。
“嗯,我下个月正式回国。”宋星阑说,“这段时间,你尽量早点回家,最好自己开车出门,少走路。”
他这句话来得突然,宋谨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机,问:“宋向平是有消息了吗?”
“没有。”宋星阑说,“只是我太久没回国,想跟你说一声。”
曾经生活里的噩梦变成了为自己提供居所和庇护的一方,而那个当初看似慈爱的父亲,突然摇身变为难以预料的不定时炸弹,宋谨时常觉得荒谬,为什么他所受的罪,都来自于与他血脉相连的家人,每一个。
只是一想到宋星阑不再是自己的噩梦,宋谨觉得其他也没什么了。
他无法准确捕捉宋星阑转变的原因,如果仅仅是因为那晚在车里的崩溃痛哭,显然不成立。宋谨已经忘记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但综合起来,分隔的三年、失忆的两个多月、清醒后的种种碰撞,那天晚上的哭诉,将一切都化为了满是血泪的言语,濒死的绝望和常年累积的痛苦,被一字一句地说出口,如果宋星阑仍然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宋谨大概永远不会再跟他多说半个字。
可宋星阑似乎有在改变,这是宋谨最终愿意住在这里的原因。
“我知道了。”宋谨说,“那你也小心,工作别……”
他顿了顿,说:“别太辛苦。”
此后是几秒的空白,电话里传来细微的电流声,然后宋谨听到宋星阑说:“好。”
“哥,在家也记得穿外套,不然容易感冒。”
宋谨“嗯”了一声:“知道了。”
最近宋谨打算带葡萄柚去做绝育,春天来了,小猫咪蠢蠢欲动,发情持续了一个星期,过后宋谨觉得还是早点带它去解决一下比较好。
到了宠物医院,宋谨把葡萄柚交给医生,他预约的是一个多星期后的手术,现在先带葡萄柚来做一下术前的各项检查。
做检查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宋谨去了走廊上接电话。
是个陌生号码,不是境内的,宋谨接起来:“喂?”
“小谨……”
宋谨忘了自己已经多久没听到这个声音,来自于他的亲生父亲,沙哑低沉,找不到半点从前的风光潇洒。
“你找我干什么。”手心冒汗,然而宋谨的语气却冷静。
“你也跟宋星阑一样是吗?!”宋向平的声音突然间就高了一些,仿佛刚开头那声‘小谨’只不过是一个试探,试探宋谨的态度。
“我就知道……你们兄弟俩合起伙来掏我的钱,现在见我在外面逃命,你们开心死了吧?”
连伪善都不存在了,父子间礼貌维持着的面具被撕碎,宋向平没对宋谨这样说过话,可到了这一刻,宋谨心里却没什么意外和慌乱,他早了解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人。
“没人图你的钱。”宋谨看着玻璃墙外的街道,“你自己犯了事,跟谁都没关系,别再联系我们了。”
“哈哈哈哈哈哈……”宋向平神经质地笑起来,“你们过上好日子了,就一个个想摆脱我是吗?没有我,你们能有现在这种生活?!”
“没有你我们会过得更好。”宋谨说,“你自己最清楚你对这个家做了什么。”
宋谨其实很想歇斯底里地质问宋向平,质问他作为一个集出轨、家暴、贪污、害命于一身的逃犯,到底有什么资格来埋怨他们,但想想已经没有必要,宋向平对自己而言已不再是父亲,甚至连正常人都算不上,那些字字血泪的控诉,不会让这种人有半分醒悟,只会让宋向平觉得他是在落井下石而已。
“我他妈没在你们身上花过钱吗?!当初说给你买房子你不要,原来是等着更大的啊,宋星阑给你买的房子住得舒服吧?这小子,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小年纪就拿我的公司去赚钱,你们俩当初在我面前是装得那么不合吧?背地里不知道怎么联合起来暗算我,一群白眼狼!”
“就算没有你的公司,星阑也能做得很好,他拿的只不过是他应得的。”宋谨似乎已经能想象到当年宋向平会用怎样的语气和态度虐待宋星阑,他说,“你在星阑小时候对他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
“哈哈,我他妈就是打了他几顿,小孩子还打不得骂不得了?”宋向平呼吸急促,情绪激烈得仿佛可以透过话筒摔在耳边,“他就是个疯子!十二岁就敢跟我动刀子让我别再碰他,这他妈不是疯子是什么!”
宋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他回家后,宋向平对宋星阑的态度看起来会那么正常,甚至有些讨好,大概是因为宋星阑在十二岁时因为不堪家暴而跟宋向平动过刀,所以宋向平转变了态度,不敢再动这个儿子。
只有疯子才知道疯子的可怕,宋向平是疯子,宋星阑也是。
“是你把他逼疯的。”宋谨说。
“对,对,你们都是好人,就我该死!宋谨,你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不要,其实到最后什么都落到你手上去了。宋星阑买过一份巨额保险你知道吗,受益人是你!他要是出意外死了,你知道自己能拿多少钱吗?哈哈哈哈,就你们是一家人,就你们相亲相爱!”
别的好像听不见了,低狠的声音,粗重的呼吸,都没有了,宋谨只记住了一件事——他是宋星阑的保险受益人。
仿佛是在这一刻,宋谨才清晰地意识到,他和宋星阑,对彼此来说,确实是世界上仅存的亲人了。
“宋向平。”宋谨慢慢开口,“我其实希望你活着,希望你别死。”
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怕你死了以后,去扰我妈妈的清静。”
所以,你就这么赖活在这个世界上吧。
宋谨带着葡萄柚出了医院,因为附近在修路,街口封了,所以宋谨把车停在了另一条街边,他自从跟宋星阑打过电话之后就开始开车出门,为了安全起见。
他掐断了那个电话,因为不想再听到宋向平不分青红皂白疯子般的指责和诘问,宋谨扪心自问自己没有做错事,所以相应的,任何责骂都摊不到他的头上来。
宋谨走了几步,想了想,给宋星阑打电话,准备跟他说一下宋向平的事,顺便把宋向平的电话号码发了过去,看看宋星阑能不能查查人在哪。
但是没有打通。
宋谨对着手机看了几秒,然后把它收进口袋,往巷子里走,穿过巷子,他的车就停在对面的街边。
天已经暗了,葡萄柚趴在笼子里,两只大眼睛望着前路,然后它突然转过头,看着笼子另一头,也就是宋谨身后的路,喵了一声。
穿堂风阴冷,吹进脖子里,宋谨忍不住缩了缩肩,有窸窣的脚步声响起,宋谨下意识地往后看去,昏沉的暮色下,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平平无奇的过渡章
第45章
对面的人戴着黑色口罩,如果他手里的那把匕首不那么明显,宋谨也许只会把他当成普通路人。
刀刃上的亮光几乎要刺进眼里,没时间再犹豫,宋谨转身就跑,可狭窄的巷子好像没有尽头,手上还拎着猫笼,葡萄柚在笼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声,脚步已逼近身后,冰冷的刀锋仿佛已经抵在后颈,宋谨连头都不敢回。
肩膀被碰了一下,不知是那人的指尖还是刀尖,宋谨在惊惶与激烈的心跳中生不出任何想法,有什么堵在胸口,他只能想到,宋向平的电话果然只是为了确认他的态度,当他发现自己这个看起来还算听话的儿子原来也没有一丝情分可言,所以直接让人动手了,真杀了他也许不至于,但宋谨也大致能预料后果。
很难说荒谬和惊恐到底哪种情绪在心里占得更多,求生的本能上涌,宋谨的脑海里最后出现的是宋星阑,这个名字定格下来的时候,他狠狠地咳嗽了一声,像是突然能说话了,艰涩地开口:“救……”
一句“救命”还没有完整出口,前方的巷口突然出现一个人,摇晃的视线里只能勉强勾勒出他的身形,可一瞬间好像有只手托住了心脏,宋谨喘着气张了张嘴:“宋……”
宋星阑几乎是几步迈到宋谨面前,握着他的肩将他挡在身后,又抬手接过对面直刺而来的刀刃,一个压肘反手将那人按在了地上。
细微的尘埃浮动,宋星阑穿得很简单,黑色的卫衣和黑色的鸭舌帽,应该是刚下飞机,他曲起膝盖抵在那人的背上,抬头朝另一个巷口跑来的人低声道:“你他妈是废物?!”
他的语气不强烈,但声音低狠,听着胁迫性更甚,显然是真的动了怒。
“对不起,是我疏忽。”对方冲过来接手宋星阑按住地上的人,说,“原本在进来的那个巷口守着的,但没想到宋先生……”
他心有余悸地看了宋谨一眼,说:“没想到宋先生换了一个巷子走。”
宋星阑拽着那人的头发将他抬起头来,宋谨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低着嗓子问:“宋向平都自身难保了,手还伸得这么长?”
那人死咬着牙没说话,宋星阑站起身,一脚踩在他的脑袋上,问:“他要你对宋谨做什么?”
车流声被隔绝在巷子外,周围一片寂静,宋谨只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声和几丝痛苦的呻吟,对方仍然不开口,宋谨挪了挪脚,说:“星阑……”
宋星阑转过头,帽檐刻画下阴影,将他的脸切割成半明半暗的颜色,那道下颚线尤其分明,他冷冷地说:“别告诉我你现在要替他求情。”
宋星阑这副样子很熟悉,仍然是那个心狠起来不讲半点道理的人,宋谨咽了一下喉咙,说:“不是,你的手……”
他刚刚挡刀的时候手掌似乎被划伤了,现在正有鲜红的血顺着手指往下滴。
宋星阑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转回头,说:“带走,把宋向平的下落问出来。”
“好。”
“要是不肯说。”宋星阑将带血的匕首扔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他说,“查底细,让他尝尝家人被追杀是什么滋味。”
gu903();“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