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宋谨瞳孔一滞。
宋星阑说的这句话,意味着他都记得。
记得他们在这栋房子里的一日三餐,记得他们一起外出去山上和菜地,记得他们坐在屋顶上赏月赏星星……如果记得的话,宋星阑总该有一些松动,不至于再像从前那样对待自己。
可宋谨马上就想到,既然他记得,那么也就会一并记得他们之间所有的亲吻和情事,记得自己那些半遮半掩的真情流露。
宋星阑回头往餐桌旁走,伸手去拿盘子里的鸡翅,皓白的手腕和深黑色的袖口互相映衬,色比鲜明。
葡萄柚跑到宋谨的脚边,宋谨将它抱起来,以此获得一些安全感。
宋星阑咬了几口就将鸡翅放下了,抽了纸巾擦手,他侧头看向宋谨,宋谨正抱着猫站在夜色下的寒风里,脸色苍白,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宋谨动了动脚步,慢慢走到门里,那姿态看起来近乎怯懦,胸腔下是一颗被恐惧填满的心脏,他已经明白另一个宋星阑不会再回来,却永远无法接受这样的宋星阑再站在面前。
“你是不是都记得。”宋谨很轻地问他,“是不是?如果是的话,你就当……看在那两个月的份上,别再……”
他说到这里就截断了语句,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怕激怒宋星阑,更怕挑起那些噩梦的回忆,宋谨只是看着他,恳切道:“好不好?”
“是都记得。”宋星阑朝他走过去,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记得我哭着找你,记得我求你别不要我,记得我总爱黏在你身边。”
宋谨怔怔地睁着眼,眼底漫上轻微的红,宋星阑说的每句话他都曾经亲身经历过,跟梦一样,回想起来始终觉得难能可贵。
宋星阑走到面前时,宋谨低下头,看着怀里的葡萄柚,怕被宋星阑发现自己泅红的眼眶。
“还记得你问我你哪里好看。”宋星阑继续说,“记得你没拒绝我亲你,记得你主动接受跟我做爱。”
心头顿生异样,宋谨慌乱地抬起头,他看到宋星阑波澜不起的眼睛,黑得像夜,他问:“宋谨,你现在那么怕我算什么?”
宋星阑每多说一个字,宋谨似乎就更清醒一分,他靠在墙边,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不是他。”
宋星阑仿佛早就料到这个答案,他笑了一下,问:“有区别吗?”
“说到底我都是你弟弟,你还是在乱伦啊,宋谨。”
宋谨知道自己很可笑,但这样被直白地拆穿,对他来说确实过于残酷了。
“滚。”宋谨轻抽了口气,说,“滚。”
“就这么爱自欺欺人吗?”宋星阑盯着他,“我说我喜欢你,你就一点抵抗都没有了,说接受就接受了,宋谨,你真的很缺爱。”
宋谨陷在梦里时从不会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摊开的一颗心,会被温柔地捧起,又被同一个人狠狠地摔碎。
最隐秘的性格因子被不留情地解剖开,无论对方是谁,于宋谨而言,都太残忍了,何况那是宋星阑,在他失忆时,宋谨真的有想过要跟他那样过一辈子。
“这就是你跟他不同的地方。”宋谨吞下哽咽的颤抖,强撑着平稳的语气,“他从不觉得那是乱伦,他说喜欢就是喜欢……”
“所以呢?”宋星阑抬手摸在葡萄柚的头上,葡萄柚窝在宋谨的怀里,有些害怕地塌下了耳朵,大大的眼睛望着宋星阑,宋星阑说,“你还是跟你弟弟上床了,是你自愿的。”
简单一句话就能将宋谨的嗓子牢牢堵住,因为这是个死循环,无论宋谨如何辩驳那些不同,无论他如何将失忆前后的宋星阑清晰区分,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岿然不变的铁律,足够推翻一切看似充分的借口。
是啊,宋星阑毕竟是他的亲弟弟。
就因为宋星阑是他的亲弟弟,所以宋谨现在要站在这里,承受加倍的折辱和痛苦,要被卷土重来的疯子撕开不堪的伤口。
而那些不堪的伤口,是宋星阑不久之前亲手为他缝上的,他甚至向宋谨承诺,以后再也不会让他受伤了。
何必要这样对他,如果自己注定要下地狱,上天没必要让他被照耀一番的,这样只会使他更受罪。
“哥。”宋星阑伸手扶着宋谨的下颚,将他的脸抬起来,迫使他对上自己的视线,他盯着宋谨的眼睛,问,“我只想知道,你会愿意跟我上床,是因为觉得我蠢可怜我,还是因为你根本就拒绝不了别人的喜欢?”
“或者是,你喜欢我。”
宋谨的瞳孔微微放大,连呼吸都有些哆嗦,其他的原因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所有的重点都被迫指向最后一个可能,他说:“我不可能喜欢你,我不会喜欢一个疯子。”
宋星阑却不在意,问他:“你喜欢那个失忆的傻子?”
宋谨给不了答案,当初宋星阑没有恢复记忆时,在那样的场景下,宋谨都没给出回答,更遑论此刻。
他们僵持着对视,宋星阑的拇指指腹在宋谨的侧脸上摩挲了一下,他突然说:“我知道了。”
他微凉的指尖顺着宋谨的下颚慢慢往上,一路划到眼尾,接托下宋谨眼眶里那抹极淡的泪痕,宋星阑说:“过了今晚我二十二岁。”
“我还有很长的时间跟你耗,宋谨。”
宋谨仿佛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死刑判决书,一瞬间面色如纸,宋星阑却收回手,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那家人有再来找你麻烦么。”
“谁……”宋谨刚出口便突然意识到,睁大眼睛,“是你干的?”
宋谨在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就去了村里的一户人家里,因为那家人的房子坐落在路边,如果有人要去山脚,一定会经过他们的围墙外。
那是栋装修精致的别墅,大门口上安了摄像头,宋谨专门去找户主调出了葡萄柚被抓走那天的监控,果然看到了那对爷孙,老人揪着葡萄柚后颈上的皮毛将它拎在手里,小孩拿着一条绳子。
宋谨原本想去找他们对质,结果发现他们家竟然空无一人,直到过年都是大门紧闭,已经整整大半个月。
按理说他们一家人都会聚在乡下过年的,今年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宋谨的声音惊恐得发虚,“你到底干了什么?”
宋谨在这一刻都分不清,他到底是怕那对爷孙出事,还是怕宋星阑沾上洗不掉的血,哪怕是一点点。
“你想得过头了。”宋星阑淡淡地说,“找几个人去了他们家一趟而已,听说还没开口对方就下跪了,连夜收拾了东西躲去他儿子家。”
“宋谨,你要承认,这个世界有时候需要疯子。”
宋谨看着他:“但我不需要。”
“你的意愿并不重要。”宋星阑回答。
他拿起挂在宋谨腕上的药,隔着白色的塑料袋看了一眼药名。
然后宋星阑没再说话,指尖勾了一下葡萄柚的耳朵,转身出门走了。
葡萄柚抖抖耳朵,扭头看着宋星阑,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宋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唐闵。”
“想通了?要出来玩了?”唐闵问他,“现在来接你吗?”
“不是。”宋谨说,“我明天出来,之后能不能在你家借住一段时间?”
唐闵并没有问为什么,只说:“能,明天我来接你。”
“好,谢谢。”
电话挂断,天际骤然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嘹亮的一声巨响,有绚丽恢宏的烟花绽放,将夜幕照得宛如白昼,而宋谨只是低下头,紧抱着葡萄柚站在门内的墙边,仿佛听闻惊雷。
第36章
宋谨在唐闵家里待了半个月,何浩时常过来,三个人一起煮火锅吃饭,有时候唐闵被父母叫回去见亲戚,宋谨就和葡萄柚在他家待着。
宋谨心知肚明,自己只能躲得了一时,只是除夕那天晚上的一切都让他无法消化,无论是宋星阑的态度还是说的话,宋谨始终捉摸不清他的想法。他甚至可悲地意识到,恢复记忆的宋星阑没有对他用强制手段,自己竟然有一丝侥幸的感激。
他对这个弟弟的要求竟然那么低,那么卑微。
元宵节那天,唐闵白天有事,晚饭再回来。宋谨去买了面粉和菜,晚上的时候何浩也会过来,他们俩知道宋谨会做菜,就怂恿他包汤圆吃,宋谨确实没做过汤圆,但架不住唐闵和何浩一唱一和地吹捧,只能说自己试试看。
其实他之前就想试着做了,在村子里的时候,有次邻居家做汤圆,送了一碗过来给他和宋星阑尝尝,宋星阑两口一个汤圆,吃得飞快,然后他擦了擦嘴,说:“哥,这个好吃,你做的肯定更好吃,你也做吧?”
宋谨说:“等元宵再给你做。”
宋星阑问:“那是多久?”
“不久,一个多月。”宋谨回答。
宋星阑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
后来宋谨上网查了很多菜谱和做法,他是真的有想过,要在新年的元宵节时,给宋星阑做好吃的汤圆。
可如今无论怎么回忆,脑海都是那张静漠冷然的脸,残忍又嘲讽的语气,声色不动的威胁,操控一切的态度。
不怪我,宋谨想,怎么能怪我,前后的落差那么大,不能怪我把他们区分成两个人,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人。
那样纯粹得发自内心的笑脸,这辈子都看不见了,宋谨做过几次梦,梦见有人笑着叫他“哥”,可当他一回头,视线就变成无际的黑暗,然后会有一只手遮在他的眼睛上,掌心冰凉。
每次都是这样,最后一次做这个梦时,宋谨被捂着眼睛,他听到耳边有人说:“他不会回来了,梦里你也别指望能看见他。”
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不消多想就知道是谁。
不会再有比被现实中的人戳破梦境更荒唐悲哀的事了,于是从那之后,宋谨没再梦见过那个宋星阑,他潜意识里很害怕,怕有一天在梦里,恢复记忆的宋星阑会当着他的面把失忆的自己摧毁。
宋谨觉得自己要得病了,他托着虚幻的梦境,小心翼翼地守护,以至于不敢再去梦见它,怕它被另一个人砸出裂缝。
“我是不是很可笑?”宋谨站在厨房的窗前,午后的冬阳透过玻璃照在他的脸上,宋谨低头看着坐在旁边的葡萄柚,问它,“你会笑我吗?”
葡萄柚仰头望着他,扫了一下尾巴,喵了一声。
门铃响起,宋谨放下手里的菜,洗了个手,他以为是唐闵回来了,然而走到门边宋谨才意识到,门是密码锁,唐闵根本用不着按门铃。
他想透过猫眼往外看看,可是猫眼被门外贴着的福字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谁?”宋谨站在门里,问。
“我。”
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宋谨却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棍,鼻腔里有片刻被堵塞的窒息感,他僵直在原地,心脏好像炸得粉碎,却又好像紧缩成了一团,不知该怎么形容。
“不开门的话,可以等你朋友回家了,大家一起聊聊。”宋星阑的声音隔着门,低沉却绝不模糊,一字一句传进来,语气不紧不慢,“没记错的话,你这个朋友三年前在酒吧里碰到过我们。”
“我记得我们当时在接吻,后来你是怎么跟他解释的?你总不可能跟他说我是你弟弟。”
“我不介意今天告诉他。”
咔哒一声响,门锁的齿扣发出清脆的声音,宋谨打开门,喘着气看向宋星阑。
宋星阑提了提嘴角,抿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问:“躲我?”
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往前走,宋谨紧跟着下意识后退,宋星阑迈进客厅,反手关上门,他的眼神很平静,可宋谨总觉得那里面下一秒就能掀起海啸。
脚跟撞在沙发边沿,宋谨无路可退,他的声音有种濒临崩溃的颤抖,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是你答应元宵节给我做汤圆的。”宋星阑走到宋谨面前,俯视着他,将宋谨的恐慌尽收眼底,他说得理所当然,“怎么现在躲在这里做给别人吃。”
“我没有答应你。”宋谨红着眼睛直视他,“我答应的人不是你。”
“你要自欺欺人多久,宋谨?”宋星阑突然伸手将宋谨推在沙发上,曲起一只膝盖抵在他的腿间,人俯下去,手撑在宋谨的腰侧,他盯着宋谨的眼睛,说,“别骗自己了行吗?”
宋谨穿着淡色的毛衣,围了一条围裙,整个人看起来有种柔软可摧的居家感,然而他的眼神里却带着连他自己都感到荒谬的固执,他问宋星阑:“你觉得你们一样吗?”
“同一个人,为什么不一样?”宋星阑反问他,“跟你住在一起的人是我,跟你接吻的人是我,跟你上床做爱的人也是我,哪里不一样?”
宋谨的手肘撑在沙发上,漂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描摹着面前这张脸,突然有点哽咽:“我不喜欢的事,他从来不做,他说不想看到我哭,说希望我开心,说让我以后不要那么辛苦……”
好像亲手将一个美梦掰碎,那些短暂的过往在宋谨的心里有种虚渺的深刻,他尝到了未曾尝过的所有,所以一切都变得难以忘怀。他知道自己可笑、诞妄,但他真的无法否认,自己确实陷于其中,越回想就越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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